2009年2月23日

金融海嘯隨筆

金融海嘯隨筆

深圳發展銀行

作者:康典 文章發於:烏有之鄉 更新時間:2009-2-22



作為金融從業人員看金融危機﹐算是一次難得的經歷。

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講的是一種視角和境界﹐講的是客觀的觀察往往需要一定程度的超脫和一定程度的距離﹐以取得一個較為完整 的視野。這是有道理的。然而另一方面﹐人們發現光有完整視野並不能滿足觀察的需要﹐尤其是對於現代金融運作來講﹐其操作的複雜性和變化的難以掌控已經讓它 越來越帶有近乎巫術般的神秘色彩﹐這就使得人們不由自己地靠向前去﹐即想看門道又想看熱鬧(或是湊熱鬧)。依常言所講﹐看門道是內行的事兒﹐看熱鬧的則多 屬閒人還不懂行—有點像天漢州橋上那些看楊志跟牛二PK的圍觀者。但是﹐現代金融這種東西﹐有幾個人敢說自己真正是內行呢﹖然而換個情景﹐在一眾無所不知 無所不曉的名人名嘴名家看來﹐又有幾個人願意聲明自己對此缺乏研究﹐不懂﹐不敢置喙呢﹖

金融危機中的圍觀者﹐除開其它不算﹐應該還包括這麼兩類人﹐一種是原本的行家﹐或稱疑似行家﹐現在突然發現胡塗了﹐原來的分析和預測失了準頭﹐現 在急於搞明白點﹐多少靠點譜﹐可以繼續做行家。另一種原本就不是行內的﹐各種原因被捲了進來﹐現在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多少懂點門道的瞧熱鬧的。

筆者不是經濟理論科班出身﹐一不留神掉進了金融業。自金融危機以來﹐迫於壓力﹐不能不花時間靠近觀察﹐一邊看一邊琢磨﹐有了感想﹐還得划拉兩筆﹐真心希望自己可以做一個多少懂點門道的﹐看熱鬧的。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危機雜談之一
幾年前看美國經濟﹐總覺著看不大懂﹐有點眼暈。

一是房地產長盛不衰﹐房價是芝麻開花年年漲。按說這啥事兒都講究個週期﹐可美國的房市怎麼就跟沒有周期似的﹖有的駐美朋友耐心地對我講解—就像是 在北京﹐我耐心地跟扛著鋪蓋卷找公交車站的民工講解那樣—這舊金山市自打建市以來﹐房價就沒跌過。我不覺為自己的少見多怪有點冒汗﹐可是心裡還是惴惴地想 著﹐那美國其它城市﹐也都跟舊金山一樣嗎﹖見到去美國的一些老相識﹐個個依次搬進了大house﹐就跟排隊上公共汽車似的﹐包括我那個研究生畢業沒幾年的 外甥女﹐看著她們新買的大house照片﹐還是忍不住要跟她們反複驗證一番﹐生怕她們一時想不開﹐跑去china town倒了兩把白面兒。

再就是美國老百姓那是真有錢。雖說是他們在銀行里其實沒存幾兩銀子﹐可是就能做到該出手時就出手﹐每次出手都不凡。房子是越住越大﹐車也是越開越 靚。這一回﹐我倒是再沒有提問那些老相識們現如今開什麼車了。你想﹐房子都買到那麼大了﹐那車庫還能是用來作豆腐房的嗎﹖如此類推﹐家用電器﹑飾物家具﹑ 戶內戶外﹑床上床下﹑廚房客廳﹑大人貝貝﹐哪一樣不得般配著來﹖不用細算﹐拿眼一瞟﹐應該也不是個小數目。常言道窮家值萬貫﹐富家的價值那還用說嗎﹖

如此﹐美國的富有還真是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其實關鍵還不在於富有﹐而是這種富有﹐不是僅僅體現在若干個別人﹐個別家庭﹐個別階層或個別群 體。甭管啥人﹑啥出身﹐惟其可以向銀行借到錢這一點﹐比照著一眾背著成口袋現金來自大洋彼岸的富豪們的一擲千金來講﹐豈不是能更給人以值得信服﹑值得稱道 和值得讚許的印象嗎﹖

後來﹐長期資本倒閉了﹐科技股泡沫爆裂了﹐安然破產了﹐加上“9.11”﹑伊拉克戰爭﹐美國的道指暴跌﹐納指更是從五千點一落直下到一千多點。依 據咱對於經濟學中財富效應的理解﹐心想這回美國的老百姓總可以歇歇了。可是﹐隨後的消費指數出來﹐才發現美國的個人消費“依舊強勁”﹐經濟基本沒受影響。

這一回﹐我是真的從心裡對美聯儲的格老感到悚然了。為什麼﹖一是感到這位格老的功力實在是有點高深莫側﹐那樣的一種危難局勢﹐憑著他的輕鬆幾招﹐ 就可以轉瞬間無中生有﹐化險為夷。然而﹐固守在腦子裡的習慣性思維卻也在止不住地質疑著﹕這種措施真的能持續有效嗎﹖這是不是在用強心針或強補之法取代對 一個機體的正常治療和必鬚麵對的調整呢﹖

現如今﹐一切都變了﹐一切都似乎是清晰了。

人們在認真地討論著格老的過失和錯誤﹔討論著美國金融機構的貪婪﹑對沖基金的罪惡﹑監管機構的失職﹔討論著20世紀30年代大危機的教訓和經濟學 家的弱智……人們突然間發現﹐前些年幾近瘋狂的消費狂歡﹐原來不過是提前花掉了孫子的錢﹐發現每個美國家庭都已背上了五萬美金的負債﹐甚至更有人極而言之 地宣布自己的發現﹕美國已經技術性破產……

聽著這種種激烈﹑高深且玄妙的討論﹐我總感覺茫茫然進入不了情況﹐而在我腦子裡忽然冒出的﹐卻是一句似乎難登大雅且顯得不大著調的﹑搞不清出自哪個電影的台詞—“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曾經有份報紙如此形容美國前幾年的消費盛況﹕美國人天一亮就開始購物。

但問題是﹐錢從哪兒來呢﹖現在﹐專家們對錢的來源已進行了詳盡的分析﹕

—其一﹐從房子來。它的邏輯是﹐每個人都可以(應該)有自己的住房﹐沒有咋辦﹖你可以去找金融中介或直接去找銀行。你窮﹐你付不起首期或供款﹐中介和銀行 會幫你想辦法。有了房子﹐它注定很快就能增值﹐於是﹐你又可以就增值部分再向銀行借錢﹐於是﹐你的手裡就有了源源不斷的錢源﹐就像是藉錢買到了一個聚寶 盆。據說﹐憑著這一條﹐自1997~2006年﹐美國的房主們就從銀行借出了超過九萬億美元﹐從而派生了九萬億美元消費﹐增加了九萬億美元的財富。於是﹐ 高房價﹐就成了高懸在美利堅天空的不能墜落的太陽﹐因為不墜落﹐意味著消費盛宴的延續﹐而墜落﹐則注定是崩潰式的災難。

—其二﹐從信用卡來。在美國人的消費過程中﹐使用信用卡作為支付手段是最普遍和基本的支付形式。並且﹐還需要說明的是﹕信用卡賬戶裡是不需要一定有錢的﹐ 或者說﹐是往往沒錢的。怎麼辦﹖通常的辦法是多辦幾個卡﹐利用每個卡的透支額﹐倒換著花。於是﹐在我們的視野裡﹐就出現了頗像是雜技演員拋瓶子的情景﹐或 者說﹐當瓶子太多時﹐就更像是在玩兒刀子了。於是﹐信用卡透支﹐就成為同時出現在美國天空的不能缺損的月亮﹐惟其不缺損﹐那些個越來越多的在腦袋上飛舞的 刀子才不致真的掉到自己腦袋上。

—其三﹐人們不存款﹐銀行去哪兒找那麼多錢去貸呢﹖銀行找到的辦法是﹐把這些貸款包裝成優質證券產品﹐然後再賣他個好價錢。於是﹐那些貸出去的充滿風險的 錢﹐就安全地連帶著利潤回到了銀行的手裡。於是﹐那些多如牛毛﹐被包裝得艷麗無比的證券化產品﹐就變成了佈滿美國天空的閃爍星斗。這是一個群星薈萃的天空 ﹐而傾其錢囊來追捧這些明星的﹐則是來自全球的財富管理者們﹐則是來自全球的投資者們。

如今﹐當年舉行輝煌盛宴的地方﹐已經進入了杯盤狼藉的殘局﹐一片悲哀衰敗之狀。不覺讓人想起了“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的 名句。人們憤怒譴責著製造這場百年難遇災難的責任人們﹐這自然有其道理。然而我又想﹐那些從銀行借走九萬億美元貸款去消費的百姓們﹐真的會算不清自己一年 能掙多少錢嗎﹖

十年時間﹐歷史畫了一個圓圓的曲線﹐講述了又一個版本的“漁夫和金魚的故事”。它擊破了一個持續多年的“精英創造奇蹟”的嘗試﹐在正告人們不要心懷僥倖﹑投機取巧的同時﹐認真地告訴人們﹐太陽是要落的﹐月亮也是會缺的﹐腳是要踩在地上的﹐欠賬總是要還的。

還﹐注定是痛苦的—危機雜談之二
早晨起來﹐照例是先趴到計算機前看看昨晚的美國股市收在了哪裡。還行﹐還在掙扎……

就全週來看﹐下行趨勢無可置疑﹐所幸週五出了個似是而非的好消息﹐使得股市借勁兒又彈了一下﹐才使得整周行市看起來不至於太慘。

其實﹐把周期看得稍長一點﹐可以明顯感到一種步步緊逼的壓力。這種感覺對於我不算陌生﹐當年亞洲金融危機降臨時﹐就曾有過類似的經歷。後來回想﹐ 金融危機中真正恐怖的﹐其實並不是突如其來的泰山壓頂﹐頃刻間股市丟了千多點。因為這種時候一般都會有種被打傻了的感覺﹐一時間覺不到疼﹐也來不及害怕。 而隨著往往會遇到幾乎同樣強勁的反彈﹐被打傻了的可以藉勢出擊﹐恍惚中又能收復百分之七八十的失地﹐找到點反敗為勝的感覺。

真正可怕的﹐其實是一種類似於幽靈般的步步逼近﹐你反抗一下﹐它退一點﹐然後緊跟著又逼了過來﹐幾經周折﹐你已在不知不覺中退進了深淵……香港業 內人士把這種情景命名為“陰乾”﹐細思量﹐還算形象。但我在觀看這種情景時﹐腦子裡更多閃出的﹐其實是“動物世界”裡蟒蛇獵殺小動物的場景。相對於市場力 量而言﹐市場參與者們的掙扎其實往往是徒勞而無效的。市場會耐心且固執地去實現自己的目標﹐而參與者們對抗所能產生的效果﹐充其量不過是遲緩這一過程﹐並 在這一遲緩過程中耗儘自己最後的資源和能量而已。

在諸多市場參與者中﹐一般來講﹐政府官員最容易不信邪。或是感覺到職責所在﹐或則是過低估計了市場的力量﹐憑藉著手中握有的行政大權和財政力量﹐ 他們一般都會傾向於展示自己抗擊的決心和能力。這種情景會顯得多少帶點悲壯或激昂的色彩﹐最鮮活的例子﹐就是曾經使得全球矚目並激動不已的﹐美國政府的空 前救市以及同時實施的美國歐洲連手抗禦金融海嘯了﹕七千億美元﹑兩院連手﹑無限額擔保﹑政府接管﹑政府注資﹑央行聯動干預……十八般兵器﹐在10月份極短 的時間裡﹐一併發了出來。力量不可謂不大﹐不可謂不集中﹐覆蓋也不可謂不全。然而從圖~1看﹐所有舉措的效果﹐只是勉強止住了指數在10月初由投行危機導 致的急劇下滑﹐並在10月下旬換來了短暫回暖。隨後緊跟著發生的﹐卻是道指一路下挫﹐連破九千和八千兩個關卡﹐把道指一舉拉回到了五年前。

政府再強大﹐其就事論事的救市﹐效果不過如此。  

狂歡是使人興奮的﹐然而狂歡之後的人﹐卻一般都不願意麵對疲憊。花錢是使人愉悅的﹐然而花錢之後的還債卻往往使人痛苦。人們在天性上總是希望盡可 能地延長歡樂﹐增加愉悅﹐同時盡可能地減輕疲憊﹐免除痛苦。因此﹐總是會對那些看起來能夠達到自己期望的救援行動寄予厚望﹐總會聽信那些“冬天來了﹐春天 還會遠嗎”的廢話。其結果﹐也只會是一再自誤﹐一再地被失望掩埋。

可嘆﹐古今中外﹐正視錯誤﹑承認失敗﹐竟是人類永遠面對的最大困難。

讀新聞﹐最為醒目的﹐其實應該是來自花旗集團的消息。先是花旗集團宣布﹐計劃裁掉5.2萬名員工﹐削減大約一百億美元的開支。隨之又傳出消息﹕管理人士開始考慮拍賣部分業務甚至將公司全盤出售。

美國的危機﹐在經歷了政府令人眼花繚亂的救援之後﹐在七千億的救市款已用去一半之後﹐人們突然發現﹐發軔於投資銀行的危機﹐已大搖大擺地侵入了美國最為老牌的商業銀行。 “9月份是恐慌﹐因為沒想到雷曼會倒﹐這一次更多的是一種絕望”﹐花旗集團的僱員做如上評價。

此一刻﹐我又想到了那條眼睛放光的﹑興奮的—蟒。

在香港觀察金融危機﹐最好的地方其實是飯館。亞洲金融危機時就是如此—原本熱鬧非凡﹐說話都要貼近耳朵的中環餐廳﹐中午時分竟然是冷冷清清﹐門可 羅雀。前幾天在香港跟朋友吃飯﹐就又重溫了當年的情景。次日回家﹐進家門就听到阿姨在抱怨﹕家裡的舊紙箱沒能賣到往常的價錢﹐因為收廢品的說了﹐現在金融 危機……

崩潰……
痛苦﹐已經開始蔓延—危機雜談之三
出差重慶﹐照例是要找個地方喝茶聊天。

“能告訴我重慶農民工回流的準確情況嗎﹖”提問的是我﹐被提問的﹐是一位重慶的消息靈通人士。近一段時期以來﹐有關問題時時見諸報端﹐對於一個長年遊走江湖的專業人士來講﹐隱隱感覺此事對自己也許會有某些關係。

“每天大約回來三萬吧”﹐朋友答道。

憑藉我自小學起就被有效培訓出來的算術功夫﹐馬上感覺到問題有點嚴重了。

一天三萬﹐一月就是百萬。一個重慶﹐總共在外地打工的估計也就是六七百萬﹐這種回流速度﹐雖說還談不上滾滾洪峰﹐但也絕不是涓涓細流了。

重慶的情況無非是一個例證﹐讓關注的人們能體會到來自美國的風暴已刮到了什麼程度﹑什麼地方。

還是在1987年﹐一位王姓青年經濟學者提出了後來被簡稱為“兩頭在外”的國家經濟發展戰略﹐受到了高度重視。這個理論的核心思想是﹕發揮中國的 勞動力優勢﹐以國外市場為目標﹐通過引進技術﹑設計和原材料進行加工的方式﹐生產外國市場需要的產品﹐出口賺取外匯﹐支持國家的經濟建設。這種構想﹐後來 更在一本名為《地球是平的》[1]的著名著作裡﹐被列入把地球剷平的十大推土機之中。很快地﹐這個理論不僅成為國家上層的共識﹐更是受到廣大地方官員的推 崇﹐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成為我們國家經濟增長的一個最重要的推動力﹐並顯示了強大的威力。

沒過多久﹐我國的沿海一帶開始工廠林立﹐數以千萬計的打工仔打工妹們走出農村﹐湧入了這些工廠。從他們的手裡﹐林林總總無法勝數的﹑過去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產品被製造了出來﹐並通過自己原有的管道﹐送到了世界的幾乎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有需求的地方。

沒過多久﹐在世界各地﹐隨便進入一家商店﹐當你想給家人和朋友買件禮品時﹐突然發現找一件非“made in china”都是滿傷神的事情了。據說﹐如今中國所形成的製造能力﹐已可以每年為全世界每個人生產四件襯衫﹑三雙鞋。中國生產著全世界83%的集裝箱 ﹑75%的鐘錶﹑50%多的照相機﹑80%的打火機﹑50%的電風扇﹑30%的家用空調﹑29%的彩電﹑70%的家用陶瓷﹑50 %的電話機﹑42%的顯示器……這是一個增加速度快得令人目眩的目錄﹐反映著神州大地所發生的巨大變化﹐同時也映射著一個全球化的盛大場景……打工仔 (妹)們每年將數百億所得匯回家鄉﹐滋潤著一個個貧瘠的山村鄉鎮﹐供養著更大數量的留居在農村的老人和孩子們。與此同時﹐外國的消費者享受著廉價優質的商 品﹐跨國公司賺取著數目驚人的利潤﹐而中國則享受著空前的經濟增長﹑積累起龐大的外匯儲備……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有些學者們已開始論證著﹕按照這一速度﹐再過20年﹐將會是一幅什麼樣的情景﹖

然而﹐我猜想﹐這種論證很可能對以下兩個問題有所忽視或缺乏足夠重視﹕

1﹑為數巨大的出口產能的穩定運轉和持續增長﹐是建立在來自海外市場的需求的穩定及持續增長的基礎上的﹐然而﹐這種需求的穩定性和持續度究竟如何呢﹖

2﹑這種對海外市場依賴性極強的現代化建設﹐在推動國家經濟高速增長的同時﹐在環境和生態的維護治理方面﹑在民生福利(例如國民的醫療﹑教育﹑住房安排等)方面﹐卻導致或留下了巨大的虧欠﹐這種虧欠﹐會使得這種增長變得難以持續。

觀察中國近年GDP等經濟數字的變化﹐其實滿有啟發。

中國GDP的增長﹐在2003年前﹐大致還算平穩﹐基本保持在7~8%之間。然而從2003年起﹐經濟增長突然提速﹐當年超過了9%﹔隨後﹐增長如脫韁之馬﹐一路上揚﹐到2007年﹐已達11.4%。

是什麼原因導致了這麼高的增長呢﹖

中國同時期出口數字的演變是值得格外留意的。自2002年起﹐中國的出口開始了一輪速度極高的增長﹕2002年﹐出口增長22%﹐此後一直到2007年﹐相應增長數字分別是34.6%﹑35.4%﹑28.4%﹑27.2%﹑25.7 %。

不難看出﹐出口增長﹐為中國GDP的增長提供著其它因素難以替代的推動力。然而今天﹐當出口發動機露出疲態時﹔當訂單驟降﹐面向出口的工廠一批批 關閉時﹔當伴隨著經濟升溫蜂擁而來的海外游資由於後院起火倉皇撤離時﹔當數千萬的民工空著錢包回鄉時﹔當……時﹐中國經濟增長的模式﹐毫無疑問會面對嚴峻 的考驗。中國經濟將被迫重新面對前面提到的那兩個問題﹐並給出正確的解答。

全球化背景下的金融危機﹐沒有人可以置身事外﹐沒有人可以當旁觀者﹐要想生存﹐你就必須是技藝出眾的弄潮兒。

出差回到家裡﹐又聽到阿姨在抱怨﹕現在賣舊報紙要多走好些路了﹐因為原來近處收廢品的改了行—去賣出口服裝了……

蔓延﹐何處是歸途—危機雜談之四
金融危機中﹐聽到人們討論最多的問題就是﹕到底了嗎﹖

人們認真地探討著﹐相互提供著各自聽到的消息﹑交換著各自的判斷和分析﹐議論中充滿著期待﹐不免讓人想起電影裡﹐窮人們秘密談論著解放軍已經打到了哪裡……

面對這樣的提問﹐有時竟感覺難以作答。

天黑了﹐總是會亮的﹐一般是七八成十個小時之後吧。天冷了﹐總是會重新暖和起來的﹐一般也就是四五個月之後吧。股市跌了﹐自然應該會再升起來﹐但是﹐會像白天黑夜一樣有規律地交替﹐寒冬酷夏一樣固定地輪迴嗎﹖

在人們的潛意識中﹐在某些著名專家的侃侃而談裡﹐往往鼓勵﹑暗示給人們一個意念﹕暴跌之後﹐必然是暴漲﹐就像是蹦極一樣﹐觸底即彈。所以﹐你所需 要做的﹐就是屏住呼吸﹑目不轉睛﹑緊緊地攥好鏟子﹑運足氣力﹑看準了一鏟子下去﹐抄它個盆滿缽盈﹐一舒胸中積鬱多時的英雄氣… …

可惜﹐在現實生活中﹐這種推斷卻並不是總能得到支持的。

翻到手邊一本書﹐是美國耶魯大學的著名教授希勒所著的《非理性繁榮》。在這本書裡﹐希勒教授羅列歷史數據﹐指出了自1881~2004年止的美國 股市市盈率情況﹐指明這段區間里美國股票市場市盈率的四個高點分別出現在1901年﹑1929年﹑1966年﹑2000年﹐所達到的市盈率值分別為 25.2, 32.6, 24.1 , 47.2 。四個高點之間的間隔分別是28年﹑37年和34年。

對於眼下這次危機﹐已有美國及各國的名嘴們對今後的走勢作了分析。認為危機後的股市無非是四種狀況﹕V型﹑U型﹑W型﹑L型。所謂V﹐也就是我所 講的蹦極﹐甭管掉多深﹐一觸即返﹐千里江陵一日還。 U﹐無非是起來的慢點﹐為兩岸猿聲吸引﹐加之路過昭君故里﹐心懷僥倖﹐因此多盤桓了些日子。 W﹐大約就不是像U那麼浪漫了﹐在底部要多遭點罪﹐有點像秦瓊賣馬﹐虎落平川。 L﹐應該是從此走了背字兒﹐路漫漫兮其修長﹐我將在黑暗中等待……

專家們說﹐V型絕無可能﹐U型和W型機會較大﹐搞不好L型也會出現—我覺得基本都是廢話﹐幸虧英文只發明了26個字母﹐為理論家們的無限想像力設置了點限制。

沒有理論指導的人像瞎子﹐但全靠理論信條辦事則一定像傻子。

股市的走勢﹐說到底﹐還是要看經濟的基本面。

這次金融海嘯﹐源於美國經濟的基本運行規則偏離了正常的軌道﹐錯誤的預期﹑錯誤的心態﹑錯誤的政策指導﹑有意無意的漠視﹑疏忽﹑容忍和慫恿﹐導致 了偏離的日積月累﹐越積越大﹐直到積重難返﹐直到無法維繫﹐直到最後的總爆發。股市的反應﹐不過是經濟基本面矛盾爆發的一個外化體現罷了。

香港著名的股評人曹先生仁超﹐認為美國很有可能會進入一種日本模式的經濟狀態﹐那就是﹐日本經濟自1990年進入衰退後﹐雖經政府多次巨額資金干 預﹐一直疲弱﹐直到今天。從圖~2可看到﹐日經指數在1990年從近四萬點下落﹐到1992~1993年間跌到兩萬點以下﹐此後十餘年間﹐一直在 1.5~2萬間徘徊。這一回﹐又陪著地球村的鄉親們一起落到了更低的七八千點的境地。  

到香港出差﹐聽到有高官放話﹕誓要保住香港一兵一卒。感覺是不是被誰灌錯了藥﹖

結構出了問題﹐就必須大動干戈調結構﹐所謂調結構﹐更深層的含義其實是要調利益。下決心調整﹐有保就有捨﹐有留就有棄。怎麼可能禦敵於國門之外﹐寸土必爭呢﹖

其實﹐在黑暗中待多久﹐主要還是取決於我們自己的應對﹐取決於我們對自己是否有清楚的認識﹐是否肯於坦然就醫﹐是否有正確的醫治方案……

回到家﹐發現阿姨表現坦然﹐據說是因為廢品價錢“反彈”了兩分錢。太陽不錯﹐一場寒流之後﹐迎來的是一個冬天裡的小陽春。

猛想起12月7日曹大師在信報〈投資者日記〉裡的論證﹕這叫熊市第二期。在熊市第二期﹐市場呈反彈狀態﹐表現出向原來的牛市作疑似回歸的姿態﹐但 是﹐這種姿態﹐其實不過是在向牛市作最後的“goodbye kiss”(吻別)﹐從此往後﹐新熊與老牛將漸行漸遠﹐其間或有回頭﹐但至多也就是個飛吻﹐難以有零距離接觸了……
歸途﹐也無風雨也無晴—危機雜談之五
許多年前﹐曾經有機會去夏威夷遊覽火山。

火山並沒有完全沉寂。駛近火山口﹐公路兩旁逐漸透露出一股肅穆之氣。植物稀稀落落﹐留住所有人目光的﹐是那還覆蓋在山坡上的﹑一道道由冷卻了的溶 岩匯集而成﹐直通大海的黑色的石河。望進火山口﹐可以看到最底層的中心部位﹐仍然有煙霧在升起。你可以想像那裡的熱度﹐可以想像在超出人的目力所及的更深 處﹐還有岩漿在蠕動﹑在翻滾……

一邊是火焰﹐一邊是大海。

火焰已經收斂了往日的驕橫﹐在作出驚天動地的一搏之後﹐正在默默地回補失去的能量﹐在此過程中﹐它會讓人們長時間地記住它的威力﹐在人們敬畏目光的注視之下﹐繼續享有著自己的尊嚴。

大海是沉寂的﹐在經歷了水與火的壯烈碰撞之後﹐它已成功地把所有的激情納入到了自己平和的懷抱裡﹐以一叢叢不時激起的白色浪花﹐撫慰柔化著往日的狂傲和不羈。

站在火山口﹐我突然冒出個奇怪的問題﹕誰是勝者—大海﹖還是火山﹖

這真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海洋是看起來的勝者﹐因為它成功地平復了流入大海的熾熱岩流。但是﹐火山並沒有被平息﹐它不過是將自己積蓄的能量釋放給了大海﹐同時藉用大海的水分﹐給人們上演了一幕壯烈的悲喜劇。由此來看﹐在這幕演出中﹐大海豈不只是個配合的角色﹖

有誰可以讓火山不再爆發﹖

有誰可以阻止或熨平火山能量的積蓄和釋放﹖

但是﹐火山的爆發再劇烈﹐卻注定只能是短促的。在炫耀了自己的威力﹑宣示了自己的不可冒犯﹑實施了自己的懲罰之後﹐一般都是把教訓和狼藉留給人類﹐而它自己—卻沉寂了﹐就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

其實﹐在人類的歷程中﹐無論是壯懷激烈﹑驚神泣鬼還是悠然平和﹑恬淡逍遙﹐都是很難達到的。

人﹐總是在路上。

懷著不可抑止的躁動﹐憧憬著美好但荒唐的希望﹐行走著﹔遵循著崇高的理想﹐背負著可能永遠找不到答案的困惑﹐行走著﹔苦苦追求﹐年復一年﹐一代代﹐一個世紀接著一個世紀……人類可曾變得更強﹑更聰明﹑更理智﹑更文明﹑更成熟﹖

人們行走著﹐為太陽所照射﹐為月亮所陪伴﹐為狂風所衝擊﹐為雨雪所眷顧。然而更多的﹐則是無日無月﹐無風無雨﹐磕磕絆絆﹐跌跌撞撞。看不到希望﹐也不至於絕望﹔接近成功﹐但離失敗也並不遙遠。人們設置了一個又一個目標﹐達到了﹐卻難以驚喜欲狂。勝﹐是慘勝﹔敗﹐是惜敗。

我想﹐或許我們應該接受這樣的狀態﹑這樣的處境﹑這樣的際遇﹐在仍然延續著的風暴之中﹐踏上回歸之路。接納一點風暴的吹打吧﹐也不要幻想明天就會風和日麗。

回歸之路﹐通常是﹐也無風雨也無晴。


後記﹕寫金融危機﹐原屬無意。不想一拿起筆﹐就沒收住﹐亂七八糟﹐竟搞了這麼多篇﹐自己都有點詫異。好在有朋友提醒﹐這裡就算是本系列的最後一篇了。承蒙各位厚愛﹐耐著性子也一路跟了來﹐過了一段無日無月的日子﹐衷心祝愿大家在新的一年﹐能得到更多的陽光和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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