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月4日

在重慶的四十三天

毛澤東在重慶的四十三天
作者:李暢培
文章發於:《紅岩春秋》雜誌
更新時間:2009-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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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客自遠方來  

18年前,他走進山裡去領導土地革命,被官方罵作“土匪”;如今他作為一個強大政黨的領袖走出山來.官方不得不面對這個事實,以禮相待。  

毛澤東為和平、民主與團結而來。  

1945年8月28日下午3點半,重慶九龍坡機場響起了喇叭信號聲,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的代表周至柔、國民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副秘書長雷震和民主黨派的領袖與社會名流張瀾、沈鈞儒、左舜生、章伯鈞、陳銘樞、黃炎培、郭沫若等都走出了休息室,站在秋老虎的烈日下,有的人手搭涼棚仰望藍天。  

草綠色的雙引擎飛機出現在機場上空。  

人群中的兩位中國女記者不約而同地感到遺憾:這樣一件關係著中國當前和未來的頭等大事、喜事,卻沒有鮮花和樂隊。出場的官方人士寥寥無幾,中國記者還不及外國記者多。  

飛機停定,艙門打開了,在掌聲中第一個露面的是大家熟識的周恩來,他往下看了看,轉身消失了。當毛澤東、張治中、赫爾利一齊出現在機艙門口時,場上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和歡笑聲。  

毛澤東,戴一頂灰色盔式帽,笑容可掬地向歡迎者揮手,由張治中伴隨穩步走下舷梯,踏上了堅實的巴蜀大地。  

“青山綠水,好地方,好地方!他用湖南鄉音讚美說。  

滿頭白髮的美國大使赫爾利,春風得意地揮動著禮帽,這位六十開外的人竟以西部片牛仔的姿勢蹦跳著下了舷梯。隨後是周恩來、王若飛。  

  

賓主相見  

記者們蜂湧而上,紛紛遞上名片,握手,提問。攝影記者排成了一堵人牆,鎂光燈不斷地閃亮,電影攝影機和照相機響個不停。好來塢式的場面持續了大約一刻鐘。張治中連聲勸說,但毫無效果。這時,周恩來機敏地把一個紙包舉在空中,喊道:  

“新聞界的朋友們!我從延安給你們帶來了禮物.請到王若飛那裡去取!”  

原來是毛澤東主席的書面講話,中文、英文齊備。外國記者們如獲至寶,即刻飛車進城,搶發新聞稿去了,毛澤東一行得以從容地和朋友們、同志們握手言歡。  

張治中請毛澤東去他的公館-----曾家岩桂園休息。  

在敞亮的客廳裡,毛澤東脫去灰藍色的中山服,露出嶄新的白綢襯衫。裡外一色新,皮鞋也是新的。追蹤而至的女記者敏銳的獵取著印像,連毛澤東失手打碎了茶碗這樣的細節也不放過。廣漆地板客廳裡的一切對他顯然生疏,女記者在心理作出判斷:他完全是一位來自鄉野的書生。  

這位書生豐滿的面龐紅撲撲的,寬闊的額上泛著汗光,親切的微笑著,津津有味的吸著煙。他顯得年輕、健壯,不像有52年紀。  

“毛先生,你這書面談話裡沒有提到黨派會議與聯合政府,”一位女記者問,“這次洽談是否仍打算從這兩件事談起呢?”  

毛澤東指著書面談活的下列文句:“目前最迫切者,為保證國內和平,實施民主政治,鞏固國內團結。”回答女記者說,“你提到的那些都包括在'民主政治'裡了。還要看蔣先生的意見怎麼樣。”  

“在重慶可以停留多久呢?”  

毛澤東莞爾一笑,答道:“這就要看情形而定了。”  

  

“我們是去給蔣介石‘洗臉’”  

在蔣介石的政治生涯中,1945年是少有的順心年頭,儘管去年發生了國軍一蹋糊塗的豫湘桂大潰退,抗戰勝利卻陡然來到了。老百姓嘲諷說這是“慘勝”。慘與不慘又何損於勝利?唯一的麻煩,是國軍離日軍太遠,受降十分不便。在前方的卻是堅持抗戰的八路軍、新四軍,受降要越過共產黨軍隊的頭頂才行。蔣介石仗恃美國政府一心一意支持他,連蘇聯政府也明確表示,支持他“成為統一中國的承擔者”,並把這種承諾和支持以《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形式固定下來,公諸於世。這使蔣介石倍感興奮,他和赫爾利都確信:沒有蘇聯的支持,中共的腰板是直不起來的。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出現了,通過和平談判收編中共軍隊、不從則剿滅之。 “四大強國”的領袖之一、中國的當然元首,不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真命天子麼?委員長在美國盟友的幫助下拼命搶奪勝利果實,與此同時向中共發動了和平攻勢,他接連發出三封電報給毛澤東,邀請他惠臨陪都共定大計。一封比一封謙恭、懇切,悲天憫人之情溢於言表。電報發出的時間,精心選擇在中蘇條約簽訂之日(8月14日)和公佈前夕(8月23日),意在予中共以猝不及防的沉重打擊,彈指間置諸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  

對蔣介石的第一封電報,毛澤東的回復簡慢而冷峻:  

朱德總司令本日午有一電給你,陳述敝方意見,待你表示意見後,我將考慮和你會見的問題。  

面對並未停止軍事行動的日軍,以最高統帥身份向中國軍隊發布的命令居然截然相反:對國民黨軍——“加緊作戰努力,積極推進”;對中共軍隊——“原地駐防待命” 。最荒唐的是對偽軍委以重任——“負責維持地方治安”,不許共軍“擅自行動”。顛倒敵我竟至於此!且不說胡宗南部隊放著日本侵略軍不打,卻大舉進攻陝甘寧邊區。這戰火被撲滅還不到十天,蔣先生的熱情邀請有什麼價值呢?   

這時中共又收到斯大林的電報,他說:中國應走和平發展的道路,毛澤東同志應赴重慶同蔣介石談判,尋求維持國內和平的協議.中國不能再打內戰,如果打內戰,中華民族有毀滅的危險。  

斯大林的武斷和絕對令毛澤東極度不快。  

中國人民的確怕再打內戰。因為打了十年,抗戰又打了八年,再打怎麼得了!但打不打內戰並不是單由共產黨和老百姓決定的。誰在挑動內戰呢?  

毛澤東把煙頭一擰,終於爆發了:“我就不信!人民為了翻身搞鬥爭,民族就會滅亡?!”  

這段時間毛澤東異常忙碌,為了工作方便,他移到棗園小禮堂去辦公,乒乓桌就是他的書桌,在那裡接待來自各地的干部,嘴裡同他們談話,手下運筆如飛一一發布命令、書寫委任狀、起草聲明和宣言。餓了,隨手抓些瓜果、麵包充飢。工作這樣緊張,,到了深夜他仍然忙裡偷閒,照常夜讀。近幾夜他卻放棄了這種“樂生的第一需要”,長久地在果園裡散步。中央其他領導人窯洞的燈光先後熄滅了,果樹間那一星香煙的紅火還在游移。  

和中央書記處的幾位同志交換過意見以後,8月23日下午,毛澤東主席在棗園主持召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決定黨在新時期的指導方針。在延安的政治局委員和中央委員以及各部門負責人約50人出席會議。  

毛澤東首先講話:  

現在的情況是抗日戰爭階段已經結束,進入和平建設階段。全世界,歐洲和東方都是如此。國內和平能否取得呢?內戰能否避免呢?和平是能夠取得的.我們要有信心。因為蘇美英三國需要國際和平,不贊成中國打內戰;中國需要和平,過去是大敵當前,現在是瘡痍滿目;前方各解放區損失很大,人民需要和平!我們需要和平,國民黨也不能下決心打內戰,因為他攤子沒有擺好,兵力分散,內部矛盾;加上解放區的存在,內戰是有可能避免的,也應當力爭避免。我們現的新口號是“和平、民主、團結”。這三大口號是有現實基礎的,是能夠得到國內外的廣大同情的。  

毛澤東深吸一口香煙,緩緩吐出來。在繚繞的煙霧中,他眉頭微蹙,目光幽深。他說:  

蔣介石想消滅共產黨的方針改變沒有呢?沒有,也不會改變。蔣介石所以可能採取暫時的和平,是由於上述諸條件;經過暫時和平,以便醫好自己的傷疤,壯大自己的力量。等待時機將來消滅我們。我就利用他這個暫時的和平。  

毛澤東取出一份《目前的緊急要求》。是同國民黨談判時的原則性意見。請大家討論通過。然後他說:  

同志們,我們在黨的“七大”時講的長期迂迴曲折,準備最大困難,現在就要實行了。現在,就全國性政權說,將是資產階級占主導地位而有無產階級參加的政府;聯合政府的幾種形式,現在只能是獨裁加若干民主。換句話說.我們還是參加進去給蔣介石“洗臉”,而不是“砍頭”。  

這準確而生動的比喻引起與會者歡快的笑聲。毛澤東喝一口茶,等同志們笑過了,他臉上才泛起明朗的微笑。他說:  

經過這個彎路將使我們黨在各方面達到更成熟,中國人民更覺悟,然後實現新民主主義的中國。  

歸結到談判問題,毛澤東斷然說:  

這回不能拖,應該去,而且估計也不會有什麼危險。我去了請少奇同志代理我的職務。只要我們站穩腳跟,有清醒的頭腦,就不怕一切大風大浪。  

毛澤東的講話,與會者是一致同意的。只有一件事情-----毛澤東親自出去的安全問題,大家頗為遲疑。林伯渠更是明確表示:談判是需要的,但毛主席是否就親自去,我還不贊成。  

這時,周恩來發言了,他說:  

我很擁護毛主席的報告。從抗戰轉到和平,實現這個方針的後盾,一個是力量,一個是人心。實現全中國的新民主主義的總任務是沒有變的,但目前這樣的階段將有相當長的時間。中央決定我出去談判,我個人想是一個偵察戰,最主要的是看蔣介石開的是什麼盤子。我們是誠意要和平的,當然不能失掉我們的立場。大家關心的是毛主席親自出去的問題,這個今天還不能十分肯定,因為總要談得攏才能出去。今天也不能作不出去的決定,等我出去談判,看情況如何再作決定吧。對蔣介石的陰謀必須有所考慮。  

周恩來的發言很謹慎地定下一個調子——“不能作不出去的決定”。  

陳雲、張聞天、朱德、彭真、彭德懷、康生、吳玉章等在發言中都同意毛主席提出的方針、原則,但是有些同志對毛主席親自出去談判仍然表示顧慮。他們認為,去則主動,但不一定馬上就去。  

毛澤東最後說:  

今天的方針是七大定下來的,就是反對內戰。解放區一億人民、一百萬軍隊,蔣介石是不會完全承認的。我們要準備有所讓步,要以數量上的讓步,局部的讓步換取在全國的合法地位,養精蓄銳,來迎接新形勢。至於我是否出去,我們今天還是決定出去而不是不出去。但出去的時機由政治局書記處決定。  

8月25日,王若飛由重慶返回延安,中央政治局連夜開會,決定:毛澤東、周恩來和王若飛為中共代表,立即赴重慶同國民黨談判。  

8月26日,政治局召開了有20餘人參加的會議,毛澤東宣布了政治局的決定。事情既已定局.他就要提出那最壞的可能性了。他說:要充分估計到城下之盟的可能性,但簽字之手在我。自然必須作一定的讓步。如果做了許多讓步還不行,那麼就城下不盟,準備坐班房!  

他向周恩來一笑,說:“坐牢好讀書呀!”  

行前,毛澤東找劉少奇商談了一天一夜。關於解放區同談判的配合問題,毛澤東囑咐說:對蔣介石的一切挑釁行為,都必須予以迎頭痛擊。不要顧慮我們的安危問題,我軍的勝利越大,農民群眾活動越積極,我的處境就越有保障。須知蔣委員長是只認得拳頭.不認得禮讓的。  

  

林園會談  

8月28日晚間,蔣介石以國民政府主席身份在山洞官邸“林園”舉行宴會,為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一行洗塵。中國政壇上代表著不同階級的兩大政黨的領袖,兩個老對手相聚了,他們頻頻舉杯,互祝健康。當晚,賓主都留宿在那裡。清幽的林園涼風習習,洗盡了白晝的炎熱,秋蟲的鳴叫加深了夜的寧靜。  

次日清晨在園內散步,他們又不期而遇,共坐於石桌旁小憩。這天,當全城都對毛澤東來渝議論紛紛的時候,他們開始了第一次正式晤談。  

在公開場合,委員長總是衣著整潔、道貌岸然的。 8月15日,他對全國軍民和世界人士發表廣播演說,宣布抗日戰爭勝利結束。三伏天,電台播音室內人人都在淌汗,只有委員長似乎絲毫不覺得熱,連制服的風紀扣都不曾鬆一松。他對自己的這種自製力、軍人氣概、領袖風度是頗為欣賞的。  

毛澤東卻是一種無拘無束的文人氣派。這次出山雖然修了邊幅,制了新衣,同蔣介石那身剪裁合體.燙得筆挺的製服相比,仍顯得土氣。他酒量不大,卻嗜煙如命,手指都薰得焦黃。所以當不抽煙的蔣介石發現在同毛澤東相處時,竟然沒有看見過他抽一口香煙,心中著實吃了一驚。  

“毛先生,我們這次見面,任何問題都是可以坦白提出的,嗯嗯,盡量發表意見。”  

委員長用親切的語氣繼續說:“你的困難,也就是我的困難.只要提出來,就必須設法為你解決的。”  

這樣的意思並不十分新鮮,幾個月以前委員長就曾經說過,自己是“盡量替共產黨著想。”  

毛澤東淡淡地笑著。在談到當務之急時,他簡單明了地說:“第一條,中國要和平;第二條,中國要民主。”  

毛澤東此言並未展開具體內容。如今和平與民主是一面旗幟,誰也不能丟掉的。  

蔣介石嘉許地點點頭,連聲說:“好!好!”  

同日(29日)晚間,毛澤東和國民黨代表王世傑、張群、張治中、邵力子初步商談,他特意回顧了國共談判的歷史。  

從九一八事變以後,就產生了和平團結的需要,我們要求了,但是沒有實現。到西安事變以後、“七七”抗戰以前,才實現了。抗戰八年,大家一致打日本。但是內戰是沒有斷的,不斷的大大小小的摩擦。要說沒有內戰,是欺騙,是不符合實際的。八年中,我們一再表示願意談判。我們在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上也這樣聲明,只要貴黨願意放棄錯誤的現行政策,同意民主改革,我們是願意恢復談判的。  

毛澤東的這段話表達了好幾層意思。其中比較含蓄的一層意思,國民黨代表也必定心裡明白。 “中國沒有內戰”這話正是蔣委員長曾經說過的,他還有下半句話——“只有剿匪”。正是因為頑固堅持“剿匪”,所以中國內戰不斷。如果今天仍然堅持“剿匪”,那末談判終將落得一場空。  

毛澤東的這番話絕不多餘,須知就在這一天(8月29日),國民黨政府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向各戰區下達了印發蔣介石《剿匪手本》的密令。真是不幸而言中!  

當然,毛澤東等中共代表當時並不知道這個密令,就連幾位國民黨代表也未必見到了這只不祥的黑烏鴉。  

當周恩來提出:“談判宜先培養談話的良好情緒,以謀恢復民國十三年國共合作的精神”時,國民黨代表都欣然贊同這個建議。大家決定,頭幾天先不拘形跡地任意交換意見,廣泛提出問題。  

  

“毛先生,歡迎你!”  

一夜豪雨大煞秋老虎的威風,給山城人民帶來清爽的新涼。  

9月1日下午6時左右,黃家埡口一帶擠滿了人群。各式轎車銜尾而至,黨政軍要人們、蘇聯大使館的官員們下了車,向小巷內的中蘇文化協會走去。中蘇文協孫科會長和邵力子副會長在這裡舉行盛大的雞尾酒會,慶祝《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簽訂。這種冠蓋如雲的集會在陪都並不希罕,今天卻有些異世。官方守口如瓶,消息卻不脛而走。擁擠在街頭的人們興奮地交談著:“毛澤東!今天毛澤東要來參加!”在細雨中守候在黃家埡口街頭的人越來越多。一個老公務員模樣的行人問明了情況,驚呼道:“什麼,毛澤東要來?”他即刻止步,在屋簷下找好一個位置,感嘆說;“咳,毛先生啊,真說得上是一身系天下之安危了。”  

在中蘇文協二樓,是另一番熱鬧景像。正廳掛著中蘇兩國的國旗,擺著豐盛的酒饌,陪都的黨政軍要人、民主黨派人士、文化藝術界和工商界人士,共三百多人濟濟一堂。很少在社交場合露面的孫夫人宋慶齡和訪問蘇聯新近歸來的郭沫若交談,陳立夫在和孫科碰杯,發出宏亮笑聲的是馮玉祥將軍,軍服整飭的是陳誠部長和張治中部長,撫著長髯的是沈鈞儒和譚平山,彼得羅夫大使和他披著輕紗、盛裝的夫人頻頻與新老朋友乾杯……  

酒會氣氛熱烈愉快,但人們卻流露出期待的神情,因為實際上只有一位佳賓——毛澤東。  

當毛澤東一行從當權某公的宴會來到黃家埡口,時間正是7點。  

守候在這裡的群眾誰也沒有見過毛澤東。前幾天《大公報》刊載過一幅毛澤東的畫像,那模樣既粗野又兇惡;而《新民報》記者趙超構的《延安一月》,卻說毛澤東額頭寬寬的、鼻樑端端正正的,頗有“貴族氣慨”,是一個開心時能“恣意盡情捧腹大笑”的人。  

那輛黑色轎車駛近路口,人群突然潮動:“毛澤東,毛澤東”、“毛澤東來了!”  

從汽車裡走出一個相貌堂堂的高個子,周恩來伴隨著他,確乎是毛澤東無疑了。 “毛澤東來了!我看見毛澤東了!”人們七嘴八舌地歡呼。  

在去會場入口的路上,一個人突然上前緊握住毛澤東的手,默默地端詳著他。毛澤東大聲問:“你是周谷城先生嗎?”  

“是的。”答話的聲音嘶啞而顫抖。  

故人哪!這是1921年長沙省立第一師範的同事、1927年搞農民運動的同志。  

淚水湧上毛澤東的眼睛,他伸出手指比劃著,感慨萬千地說:“一十八年了!”  

“你從前胃出血的病好了嗎?”周谷城問。  

“我這個人啊,生得賤,”毛澤東的笑容掠過一股冰雪的寒意,“在家有飯吃,要生病;拿起槍當'土匪',病就沒有了。”  

他辭別故人,向入口走去。那裡已是人聲鼎沸,中國話雜著俄國話:“毛澤東來了!”  

掌聲雷動。毛澤東在周恩來、王若飛伴隨下到會了。  

數不清的陌生的熱情的臉.應接不暇的問好和握手。  

“歡迎你,毛先生!”  

“毛先生,你好!”  

“歡迎!歡迎!”  

“您來了,中國就有希望了!”說這話的人熱淚縱橫。  

步上二樓,酒會的主人孫科院長迎上前來握手。他們舉起酒杯,毛澤東說:“為民主團結的中國……”孫科說:“為中華民國萬歲……”  

“乾杯!”  

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宋慶齡容光煥發,從人叢中走過來和毛澤東、周恩來握手,舉杯祝酒。今天並非他們的第一次見面,8月30日毛澤東由山洞林園回城,他登門拜訪的第一個人就是宋慶齡。  

馮玉祥急步向前,兩手握住毛澤東的手,熱切地說:“前天失迎,抱歉得很!”他舉起杯來,對毛澤東和孫夫人說:“毛先生來了,中蘇友好條約締結了,來來,讓我們為總理的三大政策的實現而乾杯!”毛澤東和宋慶齡都痛快地一飲而盡,在如潮的掌聲中,魁梧的馮將軍背過身去用手帕擦了擦眼睛。  

毛澤東同邵力子副會長、陳誠部長祝酒。  

彼得羅夫大使趨前緻禮,舉杯用生硬的中國話說:“我真高興見到您!”  

國民黨元老、司法院副院長覃理鳴握住毛澤東的手,囁嚅著說不出話,眼淚奪眶而出。  

然後是郭沫若、茅盾……人們川流不息地和毛澤東握手、乾杯。毛澤東一面答禮,一面輕輕地抿一下酒杯,臉上已經泛起紅暈,寸步不離其身的周恩來一把接過他的酒杯,樂呵呵地宣布:“我今天是專門來代他喝酒的。 ”周恩來豪爽地喝乾了一杯又一杯盛情難卻的酒。  

毛澤東被簇擁著到陽台上去休息。因抨擊四大家族官僚資本而遭到過逮捕、監禁的經濟學家、教育家馬寅初和他談笑著,羨慕毛先生年輕健壯,馬寅初算了算說:“你比我小了一肖年紀哩!”毛澤東笑著回答:“你也正年輕嘛,看你這樣仙健,只顯得40來歲啊!”馬寅初家住遠郊歌樂山,周恩來即刻安排,會後用車護送。  

毛澤東又和坐在一旁的覃理鳴老先生交談了,他以晚輩的謙恭親切地祝願覃老先生保重身體,健康長壽。  

一位民營報紙的記者在一旁觀察著,構思自己的報導.其頭腦中已然掃除了“土匪”形像,作出結論:實際上“他那斯文和沈著親切的舉止是使任何人喜歡的。”  

8時許,毛澤東向大家告辭了,還得趕赴另外的社交活動。人們戀戀不捨地同他握別;“老朋友二十年不見面了啊!”“有機會再談談吧!”  

“一定,一定!”  

薄暮的街頭,細雨紛紛,萬頭攢動。  

受周恩來指派寫一篇酒會特寫的夏衍以這樣的描寫結束他的文章:  

“毛主席上車的時候,門內外的人齊聲鼓掌了;'毛先生'、'歡迎歡迎!'人像潮一般推動,'毛先生,歡迎你!,'這是發自內心的渴望著團結、和平、民主的人民的聲音!”  

  

抗戰勝利慶祝日  

9月3日,是陪都舉行抗戰勝利慶祝大會的日子。刊載著毛澤東題辭手跡:“慶祝抗日勝利,中華民族解放萬歲”的《新華日報》,拂曉就運送到了城內民生路營業部。一如往常,它將在各報之先分送到讀者手中。  

上午9時,警報長鳴,鐘聲四起。人們為之一驚,隨即狂喜地大笑了——這不是戰爭,而是戰爭的迴聲;這是告別戰時,迎接和平的喜慶音樂啊!人們興高采烈地湧向大街,湧向慶祝大會的會場——較場口。陌生的和熟識的、本地人和下江人、年輕的和年老的、男的和女的、做工的經商的和為文的、中國人和外國人……全都親親熱熱,陶醉在勝利狂歡的海洋中。  

在這個慶祝活動中,有兩句話反映人們共同的心聲:“世界和平”、“建設中國”。前者書寫在主席台上空旋轉的“地球”上;後者書寫在遊行彩車中,甘肅油礦局裝置的“石油鑽探機”上。  

這天下午,中共代表周恩來、王若飛向國民黨代表提出了一個正式的《談話要點》,包括兩黨商談的主要問題11項。其核心內容如下:  

△確定和平建國方針,以和平、團結、民主為統一的基礎,實行民國十三年國民黨第一次代表大會宣言所確定的三民主義。  

△擁護蔣主席之領導地位。  

△承認各黨各派合法平等地位。  

△承認解放區政權及抗日部隊。  

△結束黨治,實行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黨派平等合作。  

“任意交換意見”的階段到此結束了,正式談判即將開始。在以後的日子裡,毛澤東間或同國民黨方面直接晤談,對於雙方代表的正式談判,他只在後台了解和掌握,他的大部分時間都用於會見各方面人士。張治中把自己的公館桂園讓給他使用。白天,毛澤東常常在這裡會客、工作。晚間則回到紅岩村去休息。    

9月3日這天下午,他本擬到天宮府街郭沫若寓所去同文化界人士會見,但因勝利遊行交通阻塞,聚會地點臨時改在桂園。郭沫若夫婦、鄧初民、剪伯讚、週筍城、張西曼、陽翰笙、馮乃超、於伶、史東山、宋之的等文化界人士陸續來到,十來個新老朋友正好把客廳坐滿。寒暄之後,周谷城問:  

“你過去是寫詩的,現在還寫嗎?”  

毛澤東興致很好,他猛吸一口煙,搖搖頭,萬分遺憾地說:“近來沒有那樣的心情嘍!從前是白面書生,現在成了'土匪'了。”  

大家都笑了。從這句調侃的話裡,朋友們聽出了無盡的感慨。話題轉到了大革命的失敗,毛澤東和老朋友們的闊別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多少故舊倒在了反革命的屠刀下!那時候共產黨還很幼稚,對反革命的突然襲擊毫無精神準備,以致人民已經取得的勝利果實很快就失掉了,光明的中國變成了黑暗的中國。在血海裡搏鬥了整整十年哪!然後又是抗戰,抗戰八年,有人蹲在峨眉山上,保存實力,等待勝利。終於勝利啦,這抗戰的果實應該屬於誰呢?是人民流血犧牲,奪得了勝利,抗戰果實理應屬於人民。人民渴望和平、民主,人民有權得到和平、民主。這也就是共產黨的主張。  

“共產黨,是私的還是公的?”毛澤東加重語氣說,“無疑是人民的,黨的作法應以人民的利益、社會的好處為原則,如果做來對這些都沒有好處,就需要改正。 ”  

講到這裡,毛澤東請大家發表意見。  

朋友們聽得入神,老朋友們還下意識地把麵前的這個開始發福的壯年人同記憶中的那個瘦高個青年相比較,從陌生中逐漸發現了許多熟識之處,那依稀的熟識又消融在許許多多的陌生之中。 18年的崢嶸歲月,數不清的驚天動地的鬥爭,如今的毛澤東已經是一個智勇深沉、高瞻遠矚、魄力宏偉,領導著一個擁有一百多萬黨員和一百多萬軍隊的強大政黨,穩穩地把握著歷史航向的革命領袖了。  

針對有些朋友對時局發展的擔心,毛澤東充滿信心地說,“和平總是要到來的,我們的前途是光明的。但是我們還要走一段之字路,要達到目的是很不容易的,這一點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赴蘇聯大使館晚宴的時間到了,毛澤東起身送客。郭沫若看見他用的是一隻舊懷錶,便取下自己的手錶相贈。毛澤東毫不見外地收下了。一一握別之後,他又高聲囑咐,“請大家記著:這次大戰跟第一次世界大戰不同,人民是一定要勝利的。請大家不要忘記!”  

  

假戲真做  

國民黨中有些人原本是不相信毛澤東真會到重慶來的。 《中央日報》總主筆、替蔣介石寫作《中國之命運》的陶希聖就曾經說:“我們明知共產黨不會來渝談判,我們就是要假戲真做,製造空氣。共產黨拒絕談判,我們更有文章好做。”  

毛澤東卻真的來了。  

俄克拉荷馬州牛仔出身的富翁、慣於用最簡單的邏輯思維的人-----赫爾利大使曾經誇口:中蘇條約一公佈,中共就“納入我的口袋中了”,毛澤東終於上了他的飛機,他是何等的躊躇滿志!年過花甲的大使先生竟然屢次在大庭廣眾之中來點兒與其身份不合的“戲劇性表演”。他回重慶見到蔣介石,委員長也欣然認為大使先生的預言已經應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毛蔣會晤的最初幾天,雙方都作了些試探性的摸底,加上毛澤東離延前發表的《中共中央對目前時局的宣言》提出了六條要求,蔣介石心裡明白,要中共徹底歸順,是不容易的,當他看見中共9月3日的正式提案《談話要點》後,仍然止不住火冒三丈,“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當作空洞的原則是好的,可以填塞進於己有利的內容。但是,中共《要點》在原則下面提出的具體辦法卻是完全要不得的!委員長在這天的日記中寫道:  

在此萬眾歡騰之勝利日,而共毛之態度又變,要求無厭,餘以極誠對彼,而彼竟利用餘精誠之言,反要求華北五省主席與北平行營主任,並要編組共軍四十八萬人,以為餘所提之十二師三倍之數,最後將欲以二十四師為其基準乎?毛共誠不可理喻也。此事唯有賴上帝之力以成全之,痛心極矣!  

次日(,9月4日)上午,蔣介石正式指定張群、王世傑、邵力子、張治中為談判代表,並把自己擬定的《對中共談判要點》交給他們執行。蔣介石的《要點》規定:中共軍隊以12個師為最高限額;不承認解放區;舊國大代表仍然有效.只可酌量增加名額。  

繼8、9月之交山西國民黨軍勾結日偽軍進攻八路軍上黨地區之後,9月5日起國民黨軍又開始向察綏解放區、晉冀魯豫解放區和廣東的解放區和游擊區進攻了。  

重慶談判就在遠方的槍砲聲伴奏下進入了實質性階段。  

  

在民主之家  

在上清寺有一座公館叫特園,以主人鮮特生之名而命名,這幾年成為陪都民主運動首屈一指的活動場所,民主同盟的前身民主政團同盟就誕生在這裡,中共領導人周恩來、董必武、林伯渠等也經常在這裡同各界人士會晤;特園因此得到“民主之家”的美名。民盟主席張瀾(字表方)由成都來重慶,適客居於此。  

“毛澤東未曾見過四川的耆宿大賢、辛亥年保路運動的領導人、朱德的老師張瀾,但在九龍坡機場他不待周恩來介紹,一眼就認出了“張表老”。頎長的身材和飄拂的銀輯是很顯眼的特徵。  

8月30日,毛澤東由林園進城以後,首批登門拜訪的人中就有張表老;鑑於特園同特務頭子戴笠的公館毗鄰,周恩來預先安排晤談的地點不在客廳而在表老的臥室。  

兩位長輯老人張瀾和鮮特生,導引著貴賓穿過葡萄架.走過草坪,來到特園的主樓達觀樓,鮮家的親眷迎候在台階上。年輕人親熱地問候“周伯伯”,對大名鼎鼎而又陌生的毛澤東卻不知怎麼開口了。毛澤東笑起來,向這幾個年輕人搖搖手打招呼。他的笑容和目光裡有一種調皮的意味.立刻消除了青年們手腳無措的拘謹,鮮特生把貴賓引進表老的臥室,打開電扇,送上毛巾和茶水。近日天氣異常炎熱,毛澤東從北方初來乍到,竟不避烈日登門拜訪,盛情令人感動。  

“表老,你的學生朱德託我轉達他對恩師的問候。”毛澤東接著又說,“你的老朋友吳玉章也託我轉達他對你的問候。”  

張瀾的眼睛閃著淚光,他說:“朱總司令、吳玉老,他們都好嗎?”  

“都好。他們歡迎你去做客哩!”  

親切的氣氛使張瀾和鮮特生如坐春風,如飲淳酒。周恩來因有別的公務,隨即告辭離去。  

“潤之先生,你何必親自來重慶呢?”張瀾傾訴心中的不安,“這明明是蔣介石演的假戲啊,國共兩黨要談判嘛.你們可以像過去那樣,派恩來先生,加上若飛先生來談就行了,何必動你的大駕呀!”  

鮮特生補充說,“我們是擔心潤之先生的安全。”  

毛澤東說:“為了和平、民主和團結,我怎能不來呢?”  

張瀾說:“蔣介石在演鴻門宴,他哪裡會顧得上一點信義!前幾年我告訴他:'只有實行民主,中國才有希望。'他竟威脅我說:'只有共產黨,才講實行民主。'現在國內外形勢一變,他又喊起'民主、民主'來了!”  

“哈哈,民主也成了蔣介石的時髦貨了!”毛澤東笑得很開心,“表老,他要演民主的假戲,我們就來他一個假戲真做,讓全國人民當觀眾,看出真假,分出是非。這場戲也就大有價值了。”  

張瀾嘆了一口氣說:“蔣介石要是真的心回意轉,弄假成真,化干戈為玉帛,那就是全國人民的福氣了。”   

毛澤東詳細地解釋了中共宣言提出的六條要求。  

張瀾連連點頭,說;“很公道,很公道!蔣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應當採納施行。唔,看起來,這場戲倒是真有看頭。”  

9月2日,張瀾、沈鈞儒、黃炎培、左舜生等民盟領導人設午宴招待中共代表,毛澤東再次來到特園。他說了兩句令眾人歡笑、使滿園生色的吉祥語,“這是'民主之家',我也回到家裡了!今天我們聚會在'民主之家',今後我們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國'。”  

人們對談判,對未來寄予無限希望。  

然而在德安裡101號,國共談判卻進行得十分艱難。  

國民黨代表認為:中共《談話要點》所提的條件,“距離實在太遠”。  

共產黨代表周恩來指出:在建立民主聯合政府問題上、在召開黨派會議產生聯合政府問題上、在通過普選產生國民大會代表問題上,中共都作出了重大的讓步。 “這些讓步是保證談判成功的政治基礎。”  

關於解放區問題和軍隊整編問題,國民黨代表認為:中共方案報本無從討論,是恃其武裝向中央要求地盤,是學古代的裂土封侯。  

周恩來、王若飛嚴正反駁說:以封建軍閥割據來比擬中共,不能接受,解放區和人民武裝的存在和發展,是中共領導人民同日本侵略者長期浴血奮戰的結果,且兩黨擁有武裝是歷史形成的,必須正視現實。中共的十一項建議,是在召開國民大會,實施憲政,全國普選之前的過渡性的暫時辦法,是“於盤根錯節、痛定思痛中想出的辦法”。  

邵力子異常天真地說:“中共即令無之兵一卒,國民黨亦不能消滅他,中共軍隊少一點,國民黨也不敢進攻他;反之,即使中共軍隊再多,亦不能打倒國民黨。”  

談判開始陷於僵局。    

9月11日,張瀾得知山西上黨地區由於國民黨軍進攻,發生了激戰。他憤慨地對周恩來說:“公開打電報請你們來談判,又背地裡發動戰爭-----絕對不能容許國民黨這麼顢頇!”  

9月14日,張瀾和張申府等約請國共雙方談判代表張群、邵力子和周恩來、王若飛來特園午餐。席間,問到談判近況,周恩來表示:中共方面是“苟能求全,不惜委屈”,已經就原來所提的十一項建議方案又作了讓步;邵力子表示:兩方各有其立場,同時也都有讓步。  

鮮特生為客人斟滿家釀的棗子酒,舉杯相邀。表老把酒杯舉到一半又放回桌上,沉著臉問道:“閻錫山為啥子不給蔣先生留一點面子?重慶在談,山西在打,這不貽笑於天下嗎?蔣先生不感到難堪嗎?”  

兩位國民黨方面的客人面部表情有些發僵,張群隨即解釋說:“山西的事,我們不甚了了,那是閻錫山個人的行動。”  

次日下午,毛澤東單身來到特園。張瀾痛心疾首地講:“國民黨喪失了民心,全國人民把希望寄託於你們。民國十年,我同吳玉老推行過地方自治,想擺脫軍閥的統治,使人民能夠過問政事。我們失敗了,深知政權軍權對於人民的重要。你們當堅持的,一定堅待,好為中國保存一片淨土!”  

毛澤東笑道:“表老所言極是,真正老成謀國呀!”   

張瀾長嘆一聲,說“不過,如謂民主必恃武力始能保障,這就像說統一必賴武力始能維持一樣,豈不令人寒心麼?”  

毛澤東吸著香煙,沒有答話。  

  

柑桔飄香  

每逢晚間沒有社交活動的日子,下午6時許,毛澤東就從桂園乘車返回紅岩村。遠離了市井的煩囂,穿過大有農場柑桔飄香的果園,走進竹籬環繞的“第十八集團軍駐渝辦事處”,他就愉快地感到“回家了”。雖然這裡的房屋、山嶺、氣候、果樹的氣味……都和延安不同,但是洋溢在這個小天地中的特殊氛圍-----嚴肅而活潑的、緊張而愉快的氛圍,卻是和延安相同的。    

吃過晚飯,他隨處走走,和同志們聊聊,就又開始工作。他住在二樓東頭;周恩來的房間就在附近。通過秘密電台,毛澤東同延安保持著密切的聯繫,對各解放區和全國的態勢瞭如指掌。他和周恩來研究談判問題,這兩間屋子的燈光有時徹夜通明。  

關於談判的消息,各報都登得不多,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尤甚,很長時間毫無反映,好像根本就沒有這件事情一樣。老百姓卻關心著國共談判,不斷給《新華日報》打電話,各地的信件雪片似地寄來。有一對夫妻還在信裡夾了一萬元鈔票,托編輯代購魚肝油送給毛先生增加營養,毛澤東讀不了這許多信件,但他十分重視,認為從中可以了解國統區人民的心聲,周恩來安排了一些做秘密工作的黨員幹部夜間來到紅岩村,向毛主席匯報工作。通過這些同志的講述,毛澤東看到了國統區生活的方方面面。他興趣盎然地聽著,不時提出一些問題。他對那些怕影響他休息,想起身告辭的同志說:“不要緊,談下去!談下去!我房裡有多的被頭哩,就擺地舖吧!”  

談話時間最長的一次,卻是同一位黨外朋友、《新民報》記者趙超構,毛澤東指名把他請到紅岩村來,單獨接見,從上午9時談到晚飯以後。趙超構其人,在1944年夏中外記者參觀團訪問延安之前,並不為人所知。他的長篇特寫《延安一月》一發表,頓時聲譽鵲起,這位記者毫不掩飾自己對中共對延安的隔膜,處處投以批判的審視,表現出一種獨立不羈的理性精神;這位記者目光敏銳,頗有見地,議論風生,揮灑自如。因此他的文章他的觀感和判斷對於讀者,特別是對於廣大中間群眾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和說服力。周恩來對《延安一月》評價頗高,把它和當年斯諾的《西行漫記》相提並論。  

毛澤東在二樓走廊迎接趙超構,去年在延安,他們之間未曾單獨接觸,毛澤東已經全無印像,他用鋒利的目光注視趙超構,似乎奇怪,在文章中那樣天馬行空的觀察家竟是這樣一位瘦弱拘謹的人。他請客人在藤椅上坐下,遞上香煙,開起玩笑來了:   

“趙先生,,你叫趙超構,哈哈,你比宋高宗(趙構)高明!你的《延安一月》我拜讀過,有膽識,能在重慶發表這樣的文章,膽識可貴呀!不過,”毛澤東伸出手指頭點著他,笑瞇瞇地說,“你是一個自由主義者。”  

趙超構並不清楚毛澤東所說的“自由主義者”究竟是什麼涵義;自由比愛情和生命都更可貴,總是一個好名詞吧。他心裡樂滋滋的,忘了拘謹,變得自由起來,跟許多見毛澤東的人一樣,趙超構也說出了自己和自己的朋友們對毛澤東親臨重慶的擔心。  

毛澤東笑了,他說:“蔣介石這個人看起來大家還是了解的。不過這一次我來重慶,也是經過研究分析的,是有準備的。”    

談話就這樣海闊天空地展開了。  

毛澤東給趙超構講解了國共談判中的關鍵問題.用鮮明的語言剖析了戰後形勢,他說:“如果沒有美國人幫助蔣介石運兵運槍砲,大片的淪陷區是會由人民收復的,因為八路軍就在城門口。”  

毛澤東問起重慶新聞界的情況,趙超構一一作答。午飯後他想告辭,但被談興極濃的主人留住,繼續“擺龍門陣”。毛澤東給客人斟茶續水,自己抽著香煙在室內踱步,邊走邊談。有時在藤躺椅上靠靠,像老友相聚,不拘形跡。趙超構對重慶的上層人物不大了解,但對社會中下層,當時所謂“公教人員”者十分熟悉,毛澤東就不厭其煩地把這些人的生活、思想、情緒,他們對蔣介石國民黨的看法,對國共談判的看法,對共產黨的看法問了個夠。趙超構不擇鉅細,盡其所知地作了回答。毛澤東沉思著,停住腳步,彷彿自言自語:“看起來死跟蔣介石的人是少數;有的人不滿現狀,但對美蔣有幻想;而絕大多數人是可以轉變過來的。”

時光在不知不覺間過去。黃昏時分,周恩來匆忙回來,催促毛澤東進城。三個人草草吃過晚飯,賓主才意猶未盡地分手了。  

毛澤東對於自己長久隔絕的城市生活、國統區社會和整個外部世界,有一種無休止的求知欲。他會見各界人士,同民族資本家們晤談,同普通的美國士兵、美國人士晤談。除了必要的宣傳解釋工作外,他更多的是提出問題,傾聽對方的講述。同官方上層人物的往來,有許多是禮節性的應酬,但是他也主動提出一些著名的堅決反共派人物如戴季陶、陳立夫等要求安排會見。他笑著解釋說:“不錯,這些人是反共的。但我到重慶來,不正是為跟反共頭子蔣介石談判嗎?國民黨是右派當權,要解決問題,光找左派不行,要找右派,不能放棄和右派接觸。”但是,他最渴望結交的還是下層群眾,他希望能隨處走走、看看、談談,能走進那些低矮陰暗的人家戶,同主人聊聊家常,卻苦於不可能。他的行動不自由,出門就是轎車,還跟著輛坐滿了警衛的吉普車,其後還有一輛大汽車,後二者都是蔣委員長指令侍從室派供他使用的。同志們為了確保他的安全,也有著無窮的顧慮和數不盡的清規戒律,這都使他氣悶。有一次,他去沙坪壩中央大學看望在那裡任教的一位老同學。消息為學生所聞,圍了個水洩不通。同志們捏了一把汗,因為中央大學政治情況復雜。周恩來向學生們打手勢,請他們讓出一條路來。亂哄哄的人群頃刻間便分開出一條甬道,一眼望去,盡是紅撲撲的笑臉。青年們拼命鼓掌,喊道:“歡迎毛先生!請毛先生給我們講話!”可惜未能講話,只是很順利地回去了。以後,毛澤東多次“引經據典”地發牢騷:“你們總是講,蔣介石統治的地方,這裡不能去,那裡有危險。我看群眾是通情達理的,我兩次同群眾見面的情況,你們都是看見的。可見人心向背呀!”  

  

將赫爾利一軍  

赫爾利要回華盛頓去了。  

孤立無助的共產黨人意外地十分頑強。他們同政府代表倒也達成了若干共識,取得了一些原則性的協議,但是在“解放區”政權和共產黨軍隊問題上,卻拒絕作根本性的讓步。納入口袋也好,入吾彀中也好,想都別想。這樣下去.大使在華活動的基礎便會發生動搖。他和駐華美軍統帥魏德邁都認為其中必有某種國際背景。除此之外,同史迪威一起倒台的“親共分子”中國通,也似乎有跡像東山再起,令他擔心,也使蔣委員長大為惱怒。於是赫爾利決定於9月19日和魏德邁同機回國;大聲疾呼警告共產主義吞食中國的危險,籲請美國政府和公眾支持他們拯救中國的壯舉。  

赫爾利回國前夕,9月12日,蔣介石舉行午宴招待他和毛澤東,一則為大使餞行,再則藉此機會晤談一次。美國《生活》雜誌為國共兩黨領袖和兩黨領袖及上赫爾利大使等人拍攝了幾張照片,即由專機遞送,以為大使回國述職的先聲。然後赫爾利分別約見國共談判代表,勸說雙方都作讓步,盡快達成協議。  

赫爾利對周恩來講:無論如何應盡快發表一份公告,不僅要說明雙方在和平建國的一般原則上所達成的諒解,還應對軍隊問題也作出明確的決定。  

周恩來解釋說:國民黨在軍隊等問題上固執己見,致使談判沒有希望。  

赫爾利想了想,爽快地提出了一個新方案,國共雙方的軍隊按4:1的比例縮編。  

周恩來立即表示贊同,並請赫爾利晚走幾天,爭取在走前使談判取得結果。  

“自命不凡冒充大人物的討厭鬼”,是赫爾利的同胞為他取的眾多綽號之一。他並不了解中國,不了解國民黨,也不了解共產黨,自以為解決國共爭端絕非難事。去年在延安,他曾和中共達成了一個有利於中國抗戰、團結、進步的五點協議,許諾回重慶後促其實現,他鄭重地在文件上簽了字。誰知一遇到蔣介石的堅決反對,赫爾利就食言背信,轉而支持蔣介石的反建議。如今他提出這個國共雙方軍隊按4:1縮編的新方案,結果又將是如何呢?顯然,赫爾利急於談判取得成果,作為駐華大使,國共談判是赫爾利的命根子;回國述職,如果手中缺少了這張王牌,不成了囊中羞澀的窮光蛋?赫爾利的這種心理在客觀上是對談判有利的。要抓住這個時機,讓他對蔣介石施加影響,促使談判打破僵局,首先是要想個辦法把他留住。  

第二天(9月18日),周恩來通知赫爾利:“如果大使先生離開重慶,毛澤東主席則將在你啟程之前返回延安。”  

赫爾利一愣,半晌答道:“週將軍,當然,我將在毛主席所希望的任何時間為他安排返回延安的交通工具。”  

送走周恩來以後,赫爾利毫不猶豫就決定了推遲行期,並致電國務卿貝爾納斯,報告這一變動。電文措辭相當乖巧:“國共談判顯示出良好的發展,稍微推遲我的行期可能有助於形勢。”  

第二天,赫爾利又給毛澤東寫了一封信,他轉述蔣介石的保證和挽留:“今天早晨,我向蔣介石委員長提出了目前形勢。他告訴我,你是應他的邀請到重慶來的,他以誓言和人格擔保你在此間的安全。他說,你不必因我離去而感到有離開重慶的必要。委員長說,政府和他本人將為你的安全負責,並提供你返回延安時所需要的飛機,無論你願意什麼時候回去。委員長認為,如果你留在重慶直至商談結束,那將是有益的。  

當然,我將樂於見到在我離開之前談判就會令人滿意地結束。但如果不能,我同意委員長的意見,你在重慶多住一段時間,對於國民政府和中國共產黨之間產生令人滿意的了解是非常有益的。  

通篇為毛澤東著想,為中國著想,大使先生自己的心跡被掩蓋起來了。  

  

唇槍舌劍之夜  

將了赫爾利一軍之後,從18日夜間到19日上午,毛澤東和周恩來夜以繼日地研究談判問題。國共雙方爭執的焦點在於是否承認解放區和人民軍隊的地位,爭論可能會達到非常激烈的程度:在延安時的這些預計正在成為現實。談判面臨著一個關鍵時刻,國共雙方都在籌劃打破僵局,準備著奮力一搏。根據戰後全國形勢的發展變化,劉少奇主持的黨中央工作班子17日來電,提出了一個“向南防禦,向北發展”的全國戰略方針,這同毛澤東和周恩來的思路完全契合。在此前提下,毛澤東和周恩來決定再作一次大幅度的讓步。赫爾利不是提出按4:1縮編軍隊嗎?好,滿足他們的要求,而且超額滿足。我們退讓到按6:1來縮編,即我軍只佔1/7。關於軍隊駐地,可以逐步退出隴海島以南,集中於黃河以北7個地區。解放區政權問題也再作些讓步。總之,讓地裁軍都超過了半數。這樣的方案,國民黨理應接受了。  

9月19日下午3時,國共第七輪談判舉行。  

周恩來提出了中共的讓步新方案,國民黨代表表示甚難考慮,要請示蔣主席決定。又指責中共是想三分天下有其一。王若飛憤慨地說:“漢奸軍隊都已獲得了中央的委任,而中共抗日部隊反而不能得到中央的承認,須知中共軍隊,即令不獲中央的承認,不獲中央的接濟,也能生存發展。”

雙方不歡而散。  

9月21日上午,舉行國共第八輪談判。  

張治中首先發言,他肯定了中共新方案確有讓步,但仍然指責中共方案何異乎割據地盤!  

王若飛當即頂回一句:那末中央將我黨軍隊都消滅好了!  

周恩來用平靜的語氣另起話頭,待氣氛緩和之後,他話鋒一轉,說:  

國民黨及其政府都把我黨看成為被統治者,看成是來投降的,自西安事變以來就一貫如此。但是.我們今天既然都說要民主團結,彼此就應該立於平等地位……  

倘依去年我黨的提案,召開黨派會議,成立聯合政府,成立聯合統帥部,那末,我黨的一切軍隊和政權就都可以交給聯合政府。但現在政府尚在國民黨黨治時期,我們怎麼能把軍隊、政權交給一黨專政的政府呢?  

同日下午,赫爾利同蔣介石商量之後約見周恩來、王若飛。  

赫爾利說:中共軍隊的數目,蔣委員長同意可以增加到20個師,但必須承認立即縮編到這個數目,不能按國軍數目而保持某種比例,不能拖延。同時,軍隊和行政不能合起來談,所謂解放區問題;要麼承認政府的統一,要麼談判破裂。 ……蔣委員長說,無論談判是否成功,無論發不發公報,毛澤東都可以隨時回延安。  

赫爾利又再次食言而肥,放棄了自己提出的方案,全面支持蔣介石,實際上是代表蔣介石向中共提出了最後通牒。他要求周恩來、王若飛立即請示毛主席作最後決定。  

毛澤東當即回話:由於赫爾利大使明天就要回美國,我將親自會見大使,說明我們的意見。  

於是,一次有毛澤東主席、國共談判雙方代表和赫爾利大使參加的會議連夜舉行。  

對於蔣介石的最後通牒,毛澤東嚴正回答:中共的態度是“不承認,也不破裂,問題複雜,還要討論”。  

赫爾利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毛澤東會作出這樣一個回答。蔣介石和他拋出的是一個二者必居其一的兩難選擇,是一個非此即彼的形式邏輯法寶。毛澤東卻不費吹灰之力就擺脫了他們設置的兩難困境。毛澤東拒絕“承認”,赫爾利當然不會是高興的;毛澤東又拒絕“破裂”,對此,就難說赫爾利是不高興的了。 “慣於用最簡單的邏輯思維的人”赫爾利大使先生能夠理解發生在自己內心的辯證過程嗎?  

毛澤東逐漸平靜下來,關於國共談判,他充滿信心地說:“雖然目前有很多困難,但總可以想出合理辦法解決,不會向分裂的方向走。”  

在場的三個方面的人士,又開始在共同點上接近起來。赫爾利原先建議會談雙方發表公報,這是包括蔣介石在內的所有的人都同意的。這時他們又把會談以來涉及的各種問題,方針性原則性的和具體實施性的,已經達成一致意見的、基本一致的和尚存分歧的,從頭梳理了一遍,爭論的焦點仍然是解放區政權問題和軍隊問題。對蔣介石新近提出的中共軍隊可以增加到20個師,雖然同中共的方案差距頗大,毛澤東表示不拒絕這一提議,但還要作進一步的考慮。  

經過這麼些周折,赫爾利不禁嘆息說:“要是去年能按在延安商定的五點協議(除去不用聯合政府這個名稱而外)達成協議,那恐怕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不過赫爾利已經不會是兩手空空地回華盛頓去,他已經可以給國務卿貝爾納斯寫一個漂漂亮亮的報告了。  

會議結束前商定:第一,毛澤東繼續留在重慶。第二,蔣介石以誓言和人格保證毛澤東及其隨員的安全,並隨時提供毛澤東返回延安的飛機。第三,會議將繼續舉行。  

當三個方面的人士握手告別時,已經是次日凌晨兩點半鐘。  

  

蔣介石怒頒密令  

中共提出的讓步新方案,給蔣介石一個十分強烈的印像。把從海南島起的中國南方廣大地區全部讓出來,共軍悉數撤至黃河以北,要說讓步,這倒也算得上是個不小的讓步。在抗戰期間想用武力把共軍驅趕到黃河以北,始終辦不到,戰後在談判桌上實現了。但在軍事上這不正是“盈縮隨敵”,讓於其不得不讓嗎?有所讓,必有所不讓。要中共根本放棄武力,交出“解放區”,中央實現軍令政令統一,難了!據說,蔣介石在盛怒中要人傳話給毛澤東:“要和就照這條件和;不然就請他回延安帶兵來打。”確鑿可考的是,蔣介石在中共讓步新方案提出的第二天( 9月29日)就給各戰區司令長官下達密令:  

目前與奸黨談判,乃係窺測其要求與目的,以拖延時間,緩和國際視線,俾國軍抓緊時機,迅速收復淪陷區中心城市。待國軍控制所有戰略據點、交通線,將寇軍完全受降以後,再以有利之優越軍事形勢與奸黨作具體談判。彼如不能在軍令政令統一原則下屈服,即以土匪清剿之。  

蔣介石在這裡把自己的時局觀和戰略計劃赤裸裸地合盤托出了。  

他通過赫爾利向毛澤東轉達最後通牒,企圖硬壓毛澤東屈服,一旦對方倔脾氣發作,拂袖而去,那末好,你毛澤東就承擔破壞談判的全部罪責吧!誰知毛澤東卻回敬一個“不承認,也不破裂,問題複雜,還要討論”——這是“棉裡藏針”呀! 蔣介石沉悶了好幾天。  

  

毛澤東笑說姻緣  

“毛主席太累了!”  

周恩來特意請了一位老醫生來為他診視,沒有發現什麼大問題,醫生只提了一個建議:“毛先生思慮過度,必須使他在夜間讓腦子鬆下來。”於是,紅岩村的文娛活動安排得更加豐富多采了。晚間,只要沒有急事,周恩來就請毛澤東去參加舞會。他事先囑咐跳得好的女同志們,輪流請毛主席跳舞,別讓他閒著。  

周恩來是公認的:第—流舞蹈家,舞步優雅自如,而苛刻的行家卻認為好比寫詩,他的格律太嚴謹了些。至於毛澤東,普遍的看法是缺乏節奏感,只是一種在音樂伴奏下的散步而已。但是,不久之後( 1946年)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卻根據自己的體驗做了翻案文章。她認為毛澤東自有一種堅定而奇特的節奏感,這是後話。在紅岩村時,毛澤東的配樂散步總是有點心不在焉的樣子。  

國共談判日子一長,人們不免擔心。毛澤東在同各界的朋友晤談時總是寬解地說:“幾十年留下的問題,幾十天談妥,哪有如此容易的?”他安慰沈鈞儒說:“這次國共會談是一定要成功的,好比兩人談戀愛,先不說國民黨,共產黨是一心一意的、這不是一開始就有一半成功的希望了嗎?”這種比喻.“他一再使用。  

“我看,國共兩黨結婚不成問題。”  

“老頭子和青年,恐怕難成姻緣呵!”學者侯外廬表示懷疑。  

毛澤東笑了:“不行的話,可以刮鬍子嘛!”  

但是,那個“老頭子”肯不肯刮鬍子呢?這一個隱含著的前提條件,賓主都沒有提起,在延安的劉少奇等黨中央領導同志,得知談判中出現緊張局面,特別是得到蔣介石下達了“剿匪”密令的情報後,十分擔心,建議毛主席返回。毛澤東明確表示:目前的鬥爭是既不能作原則退讓,也不能使談判破裂,而是要利用蔣介石無理高壓,展開政治攻勢,爭取中間派的同情。他又讓周恩來電告延安,在有把握的情況下打幾個勝仗,消滅進攻解放區的國民黨軍隊,讓蔣介石知難而退,以支持談判。  

路透社記者甘貝爾曾在9月中向毛澤東書面提出12個問題,請求答復,毛澤東藉此機會對中共的立場、主張和態度作了一個全面而透徹的闡述。他強調說:  

“我對談判結果有充分信心。……我不相信談判會破裂。在無論什麼情況之下,中共都將堅持避免內戰的方針。”  

“中共準備作重要的讓步,包括縮減解放區軍隊在內。”  

“中共要求中央政府承認解放區民選政府與人民軍隊,它的意義只是要求政府實行國民黨所早已允諾的地方自治,藉以保障人民在戰爭中所作的政治上、軍事上、經濟上與教育上的地方性民主改革,這些改革是完全符合於國民黨創造者孫中山先生的理想的。……如果聯合政府成立了,中共將盡心盡力和蔣主席合作,以建設獨立,自由、富強的新中國。”  

什麼是中共理解的“自由民主的新中國”呢?  

毛澤東使用西方人士和中國民主派人士都易於理解的概念回答道:“它將實現孫中山的三民主義,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的原則與羅斯福的四大自由。”  

毛澤東所闡述的,不過是一個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綱領,這是在當時的條件下有可能實現的有利於中國人民的目標。以孫中山繼承者自命的蔣介石理應與此並無抵觸。一個美國外交官就曾經向蔣介石進言:“在中國防範共產主主義的最好辦法是實行土地改革。”但是,蔣介石願意這樣做嗎?能夠這樣做嗎?蔣家王朝同中國社會內最腐朽最反動的階級乃是有著千絲萬縷血肉聯繫的一體,它已病入膏肓,經受不住也絕不允許打開門窗讓清新的民主之風吹進去;它雖然仍以“革命黨”自命,卻連起碼的資產階級民主改革也不願意和不能夠實行了。  

在當時的中外人士中,能夠看穿這一點的還並不多。人們只是對國民黨當局的所作所為不斷地感到失望、不滿和憤怒。在這個9月間,特別是下旬,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就是國民黨接收大員們在南京、上海等地的“劫收”。爭奪汽車、爭奪公館、爭奪金條,甚至把民有財產和企業硬指為“逆產”而劫收.更可惡的是在偽幣與法幣的比價上玩花招,大肆搜刮老百姓,過去發“國難財”,現在又發“劫收財”。收復區流傳一種口碑:“我們怕兩種人,一種是由天上飛下來的,一種是從地下鑽出來的。”前者是“接收大員”,後者是搖身一變成為“曲線救國”英雄的漢奸,重慶的民主黨派人士痛罵當局是“群狗爭食,鬧得不成樣子!”連小罵大幫忙,要中共維護政府,維護“全國統一的國家中心”,“不要另起爐灶”的《大公報》也發出恨鐵不成鋼的悲嘆:“在熱烘烘亂嚷嚷中,這二十幾天時間,幾乎把京滬一帶的人心丟光了。”  

一個對共產主義並無好感的美國記者西奧多·懷特認為:“如果接受國民黨政府完全控制爭執地區的要求,那就等於共產黨把每一個村鎮重新交給腐化的官僚和土豪劣紳,也就是等於苛捐雜稅、高利盤剝以及橫行霸道的重新出現。”  

共產黨為和平、民主、團結而作出的真誠努力,得到了廣大人民群眾的同情,中間派人士也認為中共做到了仁至義盡。他們著急地說;“不能再有讓步,若再讓步不僅是中共的損失,而且將是全國民主力量的損失。”有人甚至批評中共“調子低,失立場”,讓步太快太大,不應該放棄立即結束黨治的要求和成立聯合政府的主張……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斷了5天的談判,由國民黨主動要求,於9月27日重新開始。  

然而關於談判已經沒有多少講頭了。氣氛和緩下來,而根本分歧依舊。在一些具體問題上,中共又作了某些讓步。  

9月30日,美國海軍陸戰隊在天津登陸,這支部隊曾經同日軍血戰於沖繩,如今卻與還在同八路軍交戰的日偽軍並肩扼守港口。這消息,毛澤東很快就知道了,10月3日拂曉。蔣介石的嫡系王牌軍杜聿明部包圍昆明,圍攻省府,脅迫省主席龍雲交出他經營多年的雲南省軍政大權。這消息,毛澤東當夜就知道了。張瀾也派人來報信,並建議毛澤東離渝返延。龍雲是民盟的秘密成員,抗戰期間,雲南政治比較開明,省府昆明被人們稱做“民主堡壘”。  

蔣家王朝戡夷天下的戰略行動分明正在全面展開。  

國民黨軍隊的一些將領氣勢洶洶地叫嚷;“談什麼判,佈置好了就動手!”中統局某頭目揚言:“不宜讓毛澤東、周恩來返回延安。”  

在10月5日國共第十二輪談判會上,周恩來將他草擬的會談紀要交給對方,並提出:毛澤東同志來此已一月有餘,擬於下週回延安,張群表示,待蔣主席返渝,將向他一併報告。  

10月6日,上黨地區解放軍在激戰中殲敵大部,整個戰役還在迅速地勝利發展。  

10月7日,國民黨當局答復中共代表,同意發表會談紀要,並安排飛機送毛澤東回延安。  

  

以詩解謎  

這段歷史到了最後一幕,但還有一件事情必須交待。它同談判本身沒有直接關係,但若從更廣泛的政治、文化和心理的角度來說,卻是一件不能忽略的要事,即毛澤東和柳亞子的交往以及由此引出的《沁園春·雪》一詞。  

毛柳相識於1926年大革命的中心廣州。 1941年,柳亞子和宋慶齡、何香凝、彭澤民聯合發表宣言,嚴辭譴責國民黨政府發動皖南事變。柳亞子進而同國民黨決裂,被蔣介石開除黨籍。 1944年,毛澤東在給柳亞子的信中讚揚他:  

廣州別後,十八年中,你的災難也受得夠了,但是沒有把你壓倒,還是屹然獨立的。  

毛澤東到重慶,8月30日,二人即相會於曾家岩。柳贈詩一首:  

闊別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  

彌天大勇誠能格,遍地勞民戰尚休。  

霖雨蒼生新建國, 雲雷青史舊同舟。  

中山卡爾雙源合, 一笑崑崙頂上頭。  

柳亞子是一位革命家,但他首先是一位詩人。正如郭沫若所說:“亞卡先生是一位典型的詩人。他有熱烈的感情,豪華的才氣,卓越的器識。”似乎可以補充一點,柳亞子卓越的器識又常常伴隨著天真的空想或狂想。例如,1926年中山艦事件之後,蔣介石提出“整理黨務案”,開始把共產黨人排斥出黨政軍領導機關。柳亞子斷定蔣是國民革命的大敵。這眼光是比某些著名的共產黨人還尖銳的。但是,他向惲代英提出的對策卻又是幼稚的,他主張謀刺蔣介石。惲代英笑他,說:“人家叫我們共產黨是過激黨,我看你老兄是'過過激',因為你比我們還要過激哩!”1829年,毛澤東在湘贛一帶領導紅軍進行土地革命的時候,柳亞子就寫詩歌頌這位官方嚴緝的“土匪”頭子,把他和孫中山、列寧並舉:  

神烈峰頭墓草青,湘南赤幟正縱橫。  

人間毀譽原休問, 並世支那兩列寧。  

這器識是何等的卓越!  

毛澤東到重慶,民主人士們對他的才識、膽略多有欽佩,但認定他將是中國的領袖者卻十分罕見,宋慶齡是一個,但她不當在此列,她是一位黨外布爾什維克。唯獨膽識卓越的柳亞於,不僅心中如此斷定,而且發而為詩,發而為言;他自豪地宣稱這是“英雄崇拜”,這未免過頭了,但也是時代使然。十餘年後全中國對毛澤東的崇拜又豈止是“英雄崇拜”而已。  

這期間,他們彼此拜訪,並有書信往還。暢談最歡的一次,是10月2日在紅岩村。有關他們聚會的史料很少,支離破碎,僅可了解一個大概情況。  

柳亞子是年59歲,個子不高,白白胖胖,溫文爾雅,說話口吃,誦詩時卻流暢。他是一個胸無城府的直腸子,又是一個火爆爆的急性子。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的脾氣太急,寫字像衝鋒一般,喜歡赤膊上陣,殺了一陣,勝敗不問。”  

毛柳的共同話題很多,除往事、舊友外,還有他們酷愛的詩文、歷史。每次見面或寫信,亞子都要把自己的詩作朗讀或抄錄給潤之。毛稱讚柳詩“慨當以慷,卑視陸游陳亮,讀之使人感發興起”,對自己的詩作卻秘而不宣。雖然,在此之前他的《七律·長征》已流傳於世間。柳亞子為完成亡友林庚白的《民國詩選》,想收錄毛澤東的長征詩,10月2日這天向毛索句,看來也未達到目的。毛矜持地表示,“我只能讀,不能做”。文史之外,他們最熱烈的話題便是時局和政見了。  

柳亞子激昂慷慨地結結巴巴地陳述了他的某種“赤膊上陣”的主張,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天他還決然主張未來的聯合政府應由毛澤東(而非蔣介石)來主持,並興沖衝地即刻就要潤之一起擬定聯合政府的人選。毛澤東則娓娓而談,大抵是開導他目前還未到具體解決的時候,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卻是曲折的。這次談話的效果很好。柳亞子回家後賦詩道:“如坐光風霽月中,矜平躁釋百優空。與君一席肺肝語,勝我十年螢雪功。”但詩人自視為管仲式人物,他的主張是不肯輕易放棄的,便又致書潤之.再次建言。  

到了10月7日這天,國共談判已有定局,即將發表《會談紀要》,毛澤東就要離開重慶返回延安了。他徘徊於紅岩村室內,感念萬千。久雨之後,天氣驟涼,山中林木已出現黃葉。  

國共談判有了結果,國民黨承認了和平團結的方針和人民的某些民主權利,承認避免內戰,兩黨和平合作建設新中國。這是一大收穫。但是,最具關鍵性的解放區問題懸而未決,軍隊問題實際上也沒有解決。蔣介石一方面同我們談判,另一方面又在進攻解放區。這次上黨區一仗,如果不是我軍打得漂亮,把他打痛了,他才不會答應簽字哩!他口說是要以政治方式解決問題,但是赫爾利回華盛頓之後,美軍就從天津登陸了。而且他連龍雲也容不下,略施小計就以武力奪其軍政大權,挾持到重慶,架空成一個寓公。蔣介石所謂的“民主”,所謂的“軍令政令統一”不過如此。另一方面,人民的力量,民主的力量也在迅速增長,這是包括了民族資產階級在內的。茅盾的話劇《清明前後》場場客滿.工商界人士聯袂往觀就很能說明問題。民主同盟開了大會,黃炎培、許德珩等都在各自籌建新的黨派。廣大的人民群眾熱烈地支持我們,他們不滿意國民黨,把希望寄託在我們方面。和平的力量、革命的力量在增長。戰爭的力量、反革命的力量也在增長,這不是巨大的矛盾嗎?中國的兩種前途、兩種命運的鬥爭和衝突將發展到哪一步,中原逐鹿,鹿死誰手,這不又是一個懸案嗎?目前的時局真是有著許多的矛盾現像,許多的未知數呀!  

大致如此的思緒在毛澤東的腦際盤旋,猶如香煙的雲霧在他身旁紫繡。  

列夫·托爾斯泰曾打算寫一部反映彼得大帝時代的小說.在構思過程中他感嘆道:“對於藝術家來說,這是個怎樣的時代啊!放眼一望.處處是難題,處處是謎,只能以詩解謎。”  

毛澤東是一個詩人氣質濃厚的人,在政治生活中,包括在外交場合,他往往有一些奇特的十分別緻的表達方式,那是形像的、暗喻似的表達方式,詩的表達方式。  

如今,一種豪邁的激情在他胸中湧動,他回到桌旁,展紙拈筆,長槍大戟地寫道:  

亞子先生吾兄道席:  

迭示均悉,最後一信慨乎言之,感念最深。赤膊上陣,有時可行,作為經常辦法則有缺點,先生業已瞭如指掌。目前發表文章、談話,仍嫌過早。人選種種,均談不到,置之腦後為佳。初到陝北看見大雪時,填過一首詞,似於先生的詩格略近,錄呈審正。  

敬頌  

道安  

毛澤東  

  十月七日  

《沁園春·雪》這首像作者的性格一樣萬匯汪洋,像多側面的鑽石一樣光華燦爛的藝術神品、千古絕唱,從此流傳人間。  

  

雙十協定  

10月8日晚,在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禮堂, 國民黨當局正式為毛澤東主席舉行歡送會。由於當局專為毛澤東舉行的盛會僅有這一次,所以晚會主持人張治中在致辭時宣布:這是歡迎會同時又是歡送會。他概要地介紹了會談情況,說:  

首先,值得報告的是雙方商談的大前提、大原則完全一致。就是和平、民主、統一、團結。在蔣主席的領導下,徹底實行三民主義。這還是中共毛先生提出的。我們正在謀求各種具體問題的解決。我們商談的結果,不久就要發表一個公告,不僅是已經得到了解決的問題要公佈,就是雙方意見尚未一致的地方,我們也想讓大家知道。並且願意竭盡我們的能力,互諒互信,繼續在友好和諧的商談中求得解決。  

張治中並宣布仍將由他本人陪送澤東主席返回延安。  

當張治中致詞時,他是請毛澤東並肩而立,面對會場的。人們看見毛澤東穿一身熨燙過的灰色毛嗶嘰中山服,面容較前略顯清臒。  

張治中致詞完畢,請毛先生髮表演說。  

毛澤東從容走近擴音器,用徐緩的語調開始講話。關於商談的情況,他表示贊成張先生所說,是可以樂觀的。他闡述說:  

在東西方的法西斯打倒以後,世界是光明的世界,中國是光明的中國。在這次戰爭中,世界與中國有了迅速的進步,現在商談的目的是要實現和平建國。  

毛澤東用高亢的聲音,字字千鈞地說:  

中國今天只有一條路,就是和,和為貴,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錯的。  

他用一個表示決然摒棄的手勢加強他的論斷。這句話激起了全場的掌聲。他轉用平和的語氣繼續講:  

商談是在友好的空氣中進行的,沒有得到協議的問題,相約繼續商談來解決,而不用其他方法解決。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實現統一,這個方針符合全國人民的要求,也符合全世界人士與同盟國政府的要求。  

毛澤東的語調又逐漸轉為激昂:  

不能否認,困難是有的,不指出這一點是不好的。中國人民的面前現在有困難,將來還會有很多困難,但是中國人民不怕困難,國共兩黨與各黨各派團結一致不怕困難,不管困難有多大,在和平民主團結統一的方針下,在蔣主席的領導下,在徹底實現三民主義的方針下,一切困難都是可以克服的。  

新中國萬歲!蔣主席萬歲!  

毛澤東平生不知作過多少次演說,但是像這樣的激昂奔放,奮力高呼的情況是罕見的。百年沈睡、備受欺凌的中國正面臨著歷史的十字路口,他要訴諸人民,他要敲響警鐘。  

全場掌聲如雷,經久不息。但人們的臉上都過於莊重嚴肅,沒有一絲笑容。  

外面夜色朦朧,禮堂內的水銀燈便分外輝煌。接下來的自助餐和厲家班的京戲《十三妹》,使晚會的氣氛漸趨活躍,但始終帶著一股正宗的官場味兒,遠不如中蘇文協晚會上那氣氛的自然、熱烈和親切。  

由周恩來起草的會談紀要,最後定名為《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紀要》,於10月10日下午6時許在桂園客廳內簽字。雙方代表出席,由王世傑起,依次簽名。大家如釋重負,輕鬆愉快。邵力子說;“此次商談,得以初步完成,多有賴於毛先生不辭辛苦奔波。”周恩來上樓去請毛澤東來到客廳。他逐一同雙方代表握手,互道辛勞,共同祝賀這一歷史文獻的誕生。  

不久,蔣介石前來桂園拜訪。今天他特意著戎裝,佩戴特級上將領章,腰懸佩劍。毛澤東在階沿口迎接客人,一同走進客廳。蔣介石在沙發上坐下,神情莊嚴,端起茶碗,用碗蓋撥弄了幾下茶葉,就放下了。他們交談了些什麼,未見記載,也就是一般的寒暄吧,這本是一種禮節性的拜訪。  

過了約模10分鐘,蔣介石就請毛澤東一道出門,相偕乘車,到國民政府出席雙十節國慶招待會了。  

這是他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同乘一輛車,同走一條路,去一個共同的目的地,參加一個共同的活動。  

第二天,毛澤東就離開重慶,返回延安。  

  

尾聲  

《沁園春·雪》終於傳開了,越傳越廣,直至登上了報紙。柳亞子是對的,毛澤東既然把這首詞抄給他,就不在乎傳播出去。  

無論是同志是朋友是敵人,全都為這首詞所震撼了,沒有人能夠否認這是獨步千古的絕妙好詞。正如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說:陪都的知識界轟動了,他們原以為他是一個來自西北窯洞的土宣傳家,可是遇見的卻是一個在哲學修養和文學風格方面都遠遠勝過他們自己的人。 ”  

何等璀燦的才華,何等宏偉的氣魄!  

“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令人一唱三歎,擊節不已。  

讚美它的、攻擊它的,寫詩的、為文的,你來我往,沸沸揚揚,形成了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一段佳話。  

還在這首詞流傳以前,國民黨《中央日報》內部總結關於國共談判的宣傳報導,自恃武力,迷信武力是國民黨內佔上風的主流論調。對此,一個叫胡建中的人,《中央日報》社社長,頗為憂慮地說:“我還是那句老話,我們要注意領導這個時代。唉.我們呀,只是領導了一大群人,可是沒有領導這個時代!”  

魯迅在評《紅樓夢》時寫過這樣的話:悲涼之氣,遍被華林,呼息而領會之孝,唯寶玉而已。這位胡某,算是國民黨“大觀園”內的賈寶玉了。  

在蕭瑟的西風中,枯萎的黃葉飄零,不斷地飄零……  

本文寫作過程中,周永林、安建設同誌曾給予史料才面的幫助。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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