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18日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

“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專訪索羅斯
本文見《財經》雜誌2009年第6期出版日期2009年03月16日

“現在的調整,不是正常的經濟周期,而是一種根本性的系統重建;以往那種繁榮是建立在一種錯誤的基礎上,你再也不能把繁榮建立在那樣的基礎上”

《財經》駐紐約記者葉偉強
索羅斯:“一個時代已經結束”


2008年下半年開始深化的全球金融和經濟危機,至今仍不斷地突破人們的預期,以異乎尋常的方式發展演變,以至於傳統主流經濟理論啞然,長期形成的思維方式亦遭受挑戰。

拉響警笛者並非沒有,甚至數年前開始做空的人也並非寥寥——在眾人仍對次貸危機不以為意的時候,就已有對大危機的預警——只是都在當年那熱得發燙的氣場中被輕易地蒸發掉了。

因為亞洲金融危機而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的投資“大鱷”喬治·索羅斯(George Soros),在2005年就開始高呼“狼來了”。刻薄的人們嘲笑道,“一隻壞了的鐘,一天也有兩次是準的”。索羅斯固然有過“狙擊”英鎊、墨西哥比索和 泰銖的輝煌,卻也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沉痛鎩羽。只不過,這一次他又贏了。這是一個價值數百億美元的判斷。

2008年1月23日,索羅斯在英國《金融時報》上撰文——“60年來最糟的市場危機”,稱“當前的(次貸)危機標誌了,以美元作為國際儲備貨幣的基礎上進行的信貸擴張,走到了終點……這次危機,是一場超級繁榮經歷過60多年以後的盛極而衰”。

79歲的索羅斯,至今仍是金融領域的風雲人物,其投資策略仍被許多投資者視為經典。而他的公眾形象,則頗為複雜。

——他是“全球金融界的壞孩子”(美國《華爾街日報》);馬來西亞前總理馬哈蒂爾更怒斥其為“亞洲金融危機的縱火犯”。

——與投資家的身份相比,他的慈善家和社會活動家身份的曝光率或許稍低。他創立或參與創立的數家基金會,近20年來一直致力於社會慈善事業,在世界範圍內推動公民社會成長。

——他是最早表態支持奧巴馬的人之一。不無巧合的是,次貸危機以來,他的見解和建言都體現在後來的政府政策中。

2008年以來,索羅斯多次發表關於危機見解的文章。 9月,美國前財長保爾森開始醞釀用政府資金購買金融機構不良資產時,他就撰文說“別給保爾森開空白支票”;10月初,美國國會仍在為前“問題資產救助計劃 ”爭論不休時,他旗幟鮮明地主張給銀行注資。 10月下旬,《財經》專訪索羅斯時,保爾森已經一改初衷轉而採取注資的方式。

此後,美國政府的做法似乎都“遵從”了他的意見。比如,10月28日,索羅斯撰文呼籲美國引領對新興市場經濟體的救援行動,次日,美聯儲就宣佈為 墨西哥、巴西、韓國、新加坡四國央行提供各300億美元的貨幣互換;今年1月,盛傳美國政府將成立一個“集合銀行”統購金融機構不良資產時,索羅斯稱這種 做法“不會發現價格,而會扭曲價格”,後來財長蓋特納宣布的“金融穩定計劃”裡果然沒有“集合銀行”的踪影。

索羅斯或許只是眾多為政府建言的人之一,但這位“中標率”頗高的建言者,其見解或許值得一聽再聽。 2009年3月11日,在當前美國金融體系支離破碎、金融機構國有化如箭在弦之際,《財經》記者再訪索羅斯。

採訪在紐約曼哈頓區七大道888號32層索羅斯基金辦公室進行。索羅斯一襲黑西服,雪白的襯衫和齊整的領帶,標準的華爾街裝束。採訪過程中,他不斷把玩記者的名片——在這位叱吒國際金融界的風雲人物身上,看不到絲毫架子,感覺不到壓力,也沒有想像中的那種犀利。

這是一位年近八旬的老人,頭髮盡染銀霜,眼角爬滿皺紋,卻難掩其藍灰色眼睛顧盼之間的熠熠神采,以及偶爾的微笑中流露的天真和狡黠。

“我笑不出來,因為現在形勢很嚴峻。”拍照時,索羅斯說。

“超級大泡沫”

《財經》:你曾經多次成功地預見金融危機並從中獲益。你是怎麼做到的?

索羅斯:我自己發展的一套理論,或稱一種哲學,認為金融市場是不同一般的。可能是這種觀點,使我能夠在泡沫生成的時候就把它們辨別出來。

通行的理論,也就是所謂的有效市場假說,認為市場總是能夠充分、準確地反映所有的可得信息,我的理論卻不是這樣。其中包含兩個假說,其一,市場總 是扭曲可得信息。因為市場是投資於未來的,而未來是不可預測的,所以市場總會有一些偏見,產生與現實不符的扭曲。其二,金融產品的錯誤定價,總能影響或改 變那些價格本來應該反映的基本面。

市場和基本現實之間這種雙向的聯繫,意味著市場並不總是被動地“反映”,同時也主動地“影響”現實。我稱之為“反射性原理”(principle of reflexibility)。泡沫的產生,首先要有一種主導了現實的趨勢,然後要有對這種趨勢的錯誤概念,而這二者之間反射性地相互加強的結果,就會導 致泡沫,泡沫變得不可持續就終將破裂。這不是“反射性”的惟一形式,但這是一種非常劇烈的形式。

《財經》:具體到當前的金融危機呢?

索羅斯:這場危機恰恰證明了有效市場假說的謬誤。我認為,美國房市泡沫一開始只是常規性的小泡沫,但它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在溫床般的條件下 慢慢長成,就成了一個超級大泡沫。這次危機不同於80年代以來的那幾次;那幾次只不過是都被政府成功地解決了,而這又強化了市場原教旨主義的“市場能夠自 我糾正”這一錯誤概念。事實上,它們是被政府乾預糾正的,不是市場自我糾正。

這一次泡沫鼓得太大了。 20世紀80年代以來的金融市場,其實就是“市場危機-政府拯救-再危機-再拯救”的過程;市場相信政府的拯救能力,政府對許多問題聽之任之。在這套遊戲 規則下,許多小泡沫累積、演變成了一個“超級大泡沫”,政府再也沒有辦法像以前那樣施以援手了,危機就完全失控。雷曼兄弟的破產,徹底改變了這場遊戲,金 融泡沫從此破滅,並嚴重影響了世界經濟。

“新舊”銀行

《財經》:在拯救金融體系的問題上,雖然爭議存在已久,而且還會持續,但金融機構的國有化,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吧?

索羅斯:所謂“國有化”,其實是貼了個錯誤的標籤,用“資本結構調整”(recapitalization)的說法會好一些。實際情況是,銀行資本大量流失,私有部門又不願重置這些資本,政府就必須頂上。政府在雷曼兄弟這件事上不這麼幹,結果金融體係就塌陷了。

吃了苦頭之後,政府決定再也不能讓一家會危及整個體系的金融機構倒閉,所以開始“人為地”維繫它們的生命。但僅僅讓它們“活著”是不夠的,你還得 給它們注資,讓它們能夠逐漸恢復活力。私人部門現在沒有註資意願,政府就得這麼做。對於新興市場經濟體——那些處於國際體系邊緣的國家來說,它們的政府沒 有足夠的能力來為銀行系統擔保,因而都面臨著資本外流,走入一場比美國還要糟糕的危機。

《財經》:國有化,或稱“資本結構調整”,既然是必要的,為何還有許多障礙?

索羅斯:現在的情況好像是,政府要么不願意,要么沒有能力對銀行注資,使其資本充足率高到可以放心去放貸。他們現在做的只是防止銀行倒閉,而不是 進行“資本結構調整”。這裡面有政治上的決策,而且現在也還沒有取得一致意見。而且,美國有一種很強的反對銀行國有化的情緒。因此,“國有化銀行”會遭到 非常強的抵抗。

《財經》:如果“國有化”不可避免,技術上如何操作,才能夠取得最好的效果,並使可能的負面效應最小化?

索羅斯:我主張把銀行現有的資產做一個分離。如果資產價格下降,就用現有的資本承擔這部分損失。然後對銀行未來開展的新業務注入新的資本,也就是 把舊業務和新業務剝離開來。在銀行內建立起一個乾淨的“新銀行”,不會因為原來那些“有毒”資產貶值就遭侵蝕,然後把新的資本注入這個“新銀行”,可以是 私人部門的資本,也可以是政府注資。這個“新銀行”就會有充足的資本,也就會很願意進行放貸。這樣,經濟才能得到重啟。

目前政府正在檢查銀行的資產負債表,即所謂“壓力測試”,這會持續到4月底。然後就得決定,對每家銀行採取什麼措施。在這件事情上,速度很重要。

《財經》:你說的是在同一家銀行內部成立一個“新銀行”和一個“舊銀行”。也有許多人建議成立專門的“債務銀行”,持有從金融機構中剝離出的“有毒”資產,你對此怎麼看?

索羅斯:1994年用過這種方法,但用於今天的情形效果不會好。當年的存貸款危機之後,人們設立了一家獨立的“壞銀行”,處置了所有的不良資產。當時行得通,是因為資產數額相對較小。但現在問題太大了,不可能重走老路。

首先,現有這些銀行是舊業務的最佳接管人,它們明白做什麼、怎麼做是最好的。

其次,可以避免給“有毒”資產估值的難題。如果拆分出“壞銀行”並把資產拿來拍賣,你就得估值。但如果只是把這些資產存在銀行里,用銀行的資本、 股權、次級債務來覆蓋這些資產,就可以慢慢等,讓這些資產逐步得到清算。 “有毒”資產有可能還會恢復一部分價值,特別是過很長一段時間以後。

我所說的“舊銀行”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並非一個實體,它只是一種清算資產的方式,而不再涉及更多的銀行業務。把有貶值壓力的資產都“另裝一個口 袋”,以免它們對其他業務產生嚴重影響。 “舊銀行”針對的是過去的業務,所有的新業務都由那個“新銀行”來處理。 “新銀行”,“舊銀行”,其實是一個整體;“舊銀行”完成使命的時候,也就成了“新銀行”。

《財經》:有一種說法認為,“國有化”的好處就是政府可以享有對銀行更具決定性的控制權,以便進一步推進。你認為呢?

索羅斯:國有化的安排只能是暫時性的,而且一旦危機結束,出現銀行開始放貸、經濟開始增長的跡象,銀行就必須重新以商業原則為本來經營,不再受政府的影響。在所謂的“國有”期間,政府不能對經營決策有控制權。它應該是監管,包括監管可用信貸的總量,而不是作出經濟決定。

《財經》:就是說,政府要儘早退出?退出時要注意什麼問題?

索羅斯:對。政府要準備儘早退出。政府退出之時,就是壓縮信貸規模之日。

現在信用崩塌,是非常時期。要回到正常狀態的話,不可能走一條簡單的路。現在必須用政府信用來置換私人信用,實際上就是創造貨幣,擴大美聯儲的資 產負債表規模。而當市場上的信用恢復的時候,因為你已經投入了很大規模的貨幣,危險就一下子從通縮變成了通脹,就得收縮貨幣供給,而收縮貨幣的同時還要做 到信貸能有所增長。這個操作相當微妙,有兩個完全不同的階段。我們目前還在第一階段,他們還沒有成功。

《財經》:你對奧巴馬政府的經濟刺激計劃有何評價?

索羅斯:這個計劃肯定是有助於緩和經濟的下滑,不過,它也只是剛剛開始,還是需要對銀行注資,並使房市穩定下來。有必要通過降低房產的止贖、對按揭做出新的安排,讓人們有能力支付購房按揭貸款,能繼續住在自己的房子裡,減少房產被強行出售的事情發生。

然後,最重要的就是要為其他國家做些事情了。新興市場經濟體實際上是危機中受影響最嚴重的,甚於美國。美國政府還享有最高的信用度,發行的債券大 家都願意買。但其他國家的政府就沒有這種為銀行系統作擔保的手段了。我們應該為它們提供,貸款也好,預備資金也好,不管什麼方式,就是要讓它們能夠保護本 國的銀行系統,就像我們保護自己的一樣。

它們的很多銀行實際上都是歐美跨國銀行的子公司,這些銀行正在撤回自己的資金。這些國家面臨著貸款即將到期的現實,卻不能融得資金來償還;它們的 危機還要繼續惡化。我們給其他國家造成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這些只能通過國際合作來解決。美國和中國現在顯然是最重要的兩個國家,應當協力合作。

“中國比美國更容易走出危機”

《財經》:對於這場危機的演進,你能否再做個預測?

索羅斯:中國的情況最好,而且比美國更容易走出危機。預計今年年底,中國經濟就會復甦了。中國政府提出了一個相當有影響力的刺激計劃,如果還不 夠,我想他們還會提高金額。因為他們有這麼做的能力,而且也明白大家有什麼期待。你不能指望出口增長,因為外需不再,只能刺激內需,特別是通過基礎設施建 設來刺激內需,這也會對國內消費需求起作用。

另一方面,中國若能與其他國家合作,為其他國家也提供信貸,那麼其他國家也能用來刺激自己的內需,從而為中國的出口重新打開市場。要走出這場危機,中國比美國和歐洲的處境都要好。

《財經》:你認為中國現在出台的刺激計劃是否足夠好?

索羅斯:你們很可能還需要投入更多。光刺激GDP增長,比起創造就業當然容易得多。出口部門是勞動密集型的,但基建工程更多是資本密集型,因此能提供的就業機會更少。中國必須考慮怎麼為農村剩餘勞動力提供就業機會。是發展鄉村,還是擴展新城市?這是中國的一個大任務。

但中國最大的任務,還是融入全球經濟體系,並為重塑國際金融體係發揮更大的作用。因為中國不可能獨善其身。我認為,對於國際金融體系的重建,中國要有更多更強的聲音,所以我今年6月要去中國。那時,對整個形勢也應該會有更好的體會和判斷。

《財經》:那麼,歐美經濟呢? 2010年能夠恢復嗎?

索羅斯:恢復不到過去。現在的調整,不是正常的經濟周期,而是一種根本性的系統重建。對於美國來說,一個時代已經結束了。以往那種繁榮是建立在一 種錯誤的基礎上,你再也不能把繁榮建立在那樣的基礎上。美國和全球金融體係都需要重大調整。我希望我們能夠在比以往更合理的基礎上重建國際金融體系。這不 是所謂的“回歸正常”,因為以前那種所謂的“正常”不可持續。

所有國家都應該出一把力,因為如果全球化破裂,每個人都無法享受全球化的好處。但現在破裂的可能性很大。要維繫它必須付出很大的努力,必須調整、更換那些壞掉的部分。

其中很關鍵的一點是,全球性的金融體係就必須有全球性的監管,但我們沒有。現在的監管都還是國家層面的。所以,必須增強現有這些國際金融機構的力量,這是眼前要做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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